荆楚网（湖北日报）葫芦一笑

老家屋后那条小河是从很远很远流来的。它日日夜夜静静地流，给我寂寞的童年带来几许欢乐，也给我稚嫩的心灵添了几分憧憬。

一到夏天，我几乎每天都泡在小河里：游泳、摸鱼、打水仗。更多的时候，我安静地站在水里，任河水轻柔地抚摸我的脚背，让小鱼儿们往脚板底下钻，弄得脚心痒痒的。我的脚挡住了水流，水就想从我的脚板底下钻过去，我不让，它就在脚边拱出一个小坑，我顺势站在坑里；一会儿它又拱出一个小坑，我再站到这个新的坑里。我觉得挺好玩，一站老半天，一点一点往上游移动。二十年后，我对学生讲一篇古文，说的是一次发大水，冲走了庙前的两个石狮，第二年重修庙宇，要找那对石狮，有人说往河底下挖，有人说向下游找，结果听一位老农的话，在上游找到了石狮。我联想到儿时站在小河里的情景，把这篇古文讲得深入浅出，生动有趣。

小河在山崖下打了个弯，那里是一个深潭，水绿幽幽的，很怕人。听老人说，早年垸里有个油坊，有年发大水，油榨头顶两口铁锅，破壁腾空，一头扎进了水潭。水枯的时候，我曾站在潭边仔细看，总也找不到油榨头的影子。老人们说，潭底下有个洞，洞口有两条鲤鱼把守，里面是龙王府，早先有个渔人不经意间进去过，里面的情景和我后来读的《桃花源记》里描述的差不多。洞的另一端通长江，油榨入水后变成了龙，入洞府到长江去了。我对这个故事十分神往，常常想去找那个洞，看看美丽无忧的世界，结果因为胆小没有去成，到如今这个洞还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老人们还说，村里后来又做了个油榨，一到发大水，人们赶紧端走灶上的铁锅，有人听见油榨在屋里嗥叫，因为没有了眼睛，跑不了啦。每每听到这里我就十分激动，还是人厉害，连龙都能制服。我有时又想，天上的龙都是油榨变的，油榨为啥想上天为龙呢，大约是为了偷懒吧。油榨变成龙后会不会生小龙呢？如果不会生，那么现在没有了油榨，原来的龙都老了怎么办呢？

河滩那边有一片碧绿的瓜地，方园七八亩，守瓜的人是我可怜的爸爸，除了他，村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敢干这事的人。这儿是人人害怕的鬼窝，村里夭折的小孩以及上吊投水喝毒药的全葬在这儿，阴雨天和夜晚，常有人听到这里发出凄惨的叫声。爸爸从春到秋日夜住在瓜棚里，种瓜育瓜守瓜摘瓜全是他一人干。我从未去过瓜棚，我怕鬼。每每送饭，总是老远把爸爸喊出来，我在小河里玩，他吃完后把碗送到河边。全村只有爸爸一人不怕鬼，我问他为啥不怕，爸爸说他和鬼是朋友，是邻居。我心里不甚明白，只是觉得爸爸很了不起，是个英雄人物，我为他而感到骄傲。长大后才明白：爸爸是右派，自然属鬼类，且那年月他身体极不好，早已失去了生活的信念，随时都打算做鬼去。而且，即使他怕，他敢吗？我因为有了这个爸爸，失去了读书的权利；也因为有这个爸爸，我得到了整天泡在小河，闲看日月星辰运行的自由。

冬天的小河几乎被人遗忘了。它小小的身子更加清瘦，在霜雪覆盖的原野上，蜿蜒曲折地不声不响地从远方流来，又无声无息地向远方流去。那些小鱼儿们是否仍在浅水里欢快地游来游去，我从未留意过。早春二月，我背着病弱的妈妈涉过寒冷刺骨的河水到河那边田里挖野菜。那时我十岁，身子又瘦又小，妈妈不让我背，我不让妈妈趟水，妈妈一趟水就病，三五个月下不了床。结果是十岁的我背着五十岁的妈妈摇摇晃晃地趟水去，妈妈尽量把身子往上缩着，减轻压在我背上的重量。其实，妈妈只是和我作个伴儿，妈妈拿了几十年粉笔的手挖野菜很不灵活，我眼尖手巧，玩儿玩儿就挖了满满一篮。然后，我俩坐在河边的大石上晒太阳择菜洗菜，边跟妈妈读唐诗。从“春眠不觉晓”读到“汉皇重色思倾国”，一首接一首，其乐无穷。我不懂诗的意思，但很爱，喜欢那个韵味，一首首背了下来。到如今，《唐诗三百首》中大部分作品我仍能倒背如流，都是妈妈和小河教我的。有时妈妈也给我讲故事，听完后我就望着河水发呆。妈妈告诉我，小河流向大河，大河流向长江。我想：大河是什么样子？长江是什么样子？我憧憬着外面的世界，憧憬着未来也许美好的生活。

爸爸妈妈相继离开了我，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也带着妻子离开了小河住到了江边的小城。我第一次见到长江是夏日的傍晚，落日的余晖洒在浩瀚的江面上，闪耀着金色的波光。站在渴慕已久的江畔，妈妈和小河教给我的诗句一下子涌上心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旁边有位老人，大约是从山里来看望在小城工作的儿子，他拉住儿子问：“儿，这江好大呀！江那边还是不是中国？”有人轻轻地笑出声来，儿子满脸通红，拉着老人走开了。我没有笑，心里腾起一股复杂的感情，顿时热泪盈眶。

我怀念故乡的小河，更爱眼前的大江。傍晚，我挽着妻子在江堤上漫步，对她讲述我童年和小河的故事。凝望着滔滔江水，我努力寻找故乡小河的影子，但怎么也找不到。荆楚网东湖社区（http://bbs.cn－hube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