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勇（湖北日报评论理论部 430077）

一

新闻是用脚“跑”出来的，因为新闻采访必须亲临现场。但是，“体力跋涉”并不能概括一篇新闻作品的生产特性，它还必须历经“思想的跋涉”。任何新闻报道都是记者对新闻事实选择取舍的结果。选择，就是价值判断，就是为了思想表达而进行“事实剪辑”。因此，新闻作品是记者体力和思想双重跋涉的结晶。

新闻离不开特定的时代背景。这本集子（《风云深处的跋涉》－－编者注）收入的作品，是从1997～2003年所发表的通讯、消息、评论、理论中“自选”出来的。这正是我国改革与发展风云际会的重要时段：加入WTO；市场经济体制由基本建立向成熟完善转变；社会发展由总体实现小康向全面建设小康社会进发。同时，我的采访大多穿行在秦岭巴山的漫卷风云之中。所以，把这本集子冠名为《风云深处的跋涉》，既是想表明一名记者、评论员的历史际遇和孜孜劳作，也是藉此表达对武当汉水、神农香溪的深深怀念。

二

“二元结构”是中国经济社会的重要特征。十堰市地处四省边界（鄂川陕渝），现代化的城市与传统的农村并存，现代工业（汽车）与落后的农业并存。在我眼里，它就是一个“中国经济社会发展形态的模型”。我几乎跑遍了所有乡镇和毗邻的外省县市，对秦巴山区的历史文化、风俗民情、经济概况等有了直接了解；同时“思想跋涉”，希望能够从中观察整个中西部地区经济发展的相关问题。

我到了“一脚踏三省”（鄂陕豫）的白浪镇。计划经济是行政区划“圈定”的“封闭经济”，三省边界是经济交往的“空白区”。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一些“口子镇”再度繁荣起来。三省边界建镇的实质是三省“争市”。对于地处内陆的湖北来说，边界城镇的发展，不仅有利于吸纳外部要素，改善边界地区的经济环境，而且有利于拓展整个湖北的发展空间。所以，《白浪何以立“三边”》通过产业结构、“进出口”产品结构、经济收益等方面的比较，试图表达这样的观点：边界竞争的初始效应很可能是一种“损益经济”（竞争双方中，一方获益，一方受损）；产业结构水平和政府的支持力度，直接决定着“口子镇”在边界竞争中的地位；湖北“口子镇”面临被“掏空”的压力。

传统经济与现代经济无论在组织形式还是在生产方式上，都存在巨大落差。越是贫困地区，这种落差越大，“反常”的案例也就越经典，发人深省。“竹溪茶”是我选取的案例之一。一方面，连续10多年获得国家优质奖，另一方面，生产总量全省靠后；一方面在县域经济中居主导产业地位，另一方面，200多个牌子“扎堆”在一起。零碎、散乱、半自给自足等传统农业属性，是十堰特产大市与经济穷市矛盾并存的重要原因。推而广之看湖北、看整个中西部地区，类似的现象并不鲜见。我深深认识到：把现代产业理念植入农业，并加以产业化改造，是传统农业新生的根本出路。

长期以来，农业的经济功能仅限于解决温饱。结果，中国农业是“饱肚子农业”而不是市场农业，是“土法农业”而不是精细农业。当现代经济发展要求农业生产专用化、优质化、品牌化、规模化的时候，传统农产品供给与市场需求之间出现了巨大差距。《土豆的尴尬》为这种差距找到了“表达点”。透过土豆“过剩”的表象，我看到了现代农业生产的严重短缺；这种短缺，正是湖北乃至整个中国农业的致命伤。

郧西县是湖北最穷的县，但也是最富的县。因为它盛产素有“黄金药物”之誉的黄姜。但黄姜产业在郧西一直没有发展起来，而依靠郧西黄姜作加工原料的浙江仙居制药厂成为全国激素药行业的巨头。在采写《郧西为何不如仙居》(共4篇)的报道中，我获得了这样的思想收益：贫困地区缺乏的并不是资源，而是资源的配置能力；越是欠发达的地方，越要注重发挥自己的比较优势，尊重经济的循序渐进。

三

“倘若一个国家是一条航行在大海上的船，新闻记者就是船头的瞭望者。他要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观察一切，审视海上的不测风云和浅滩暗礁，并及时发出警告。”普利策的这一名言，道出了记者的责任－－做一名发现“风云和浅滩暗礁”的“瞭望者”。

中国巨轮正航行在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大海上。转型与发展充满“风云”，也存在“浅滩暗礁”。这就给新闻记者做一个合格的“瞭望者”既提供了机遇，又增加了“思想跋涉”的高度和难度。

“人往何处去”是国有企业改革的重要难题。一方面，要提高国有企业的生产率，就必须推动就业市场化；另一方面，要保证改革有序进行，“职工分流”又必须减少震荡。因此，做好下岗与再就业工作，就成为决定国有企业改革平稳进行的关键。在这一背景下观察足辉服务部的遭遇，我似乎看到了一种“浅滩”，即制度经济学关注的“政府悖论”：“代理人”（官员）与国家追求的目标存在不一致性；政府既可以是改革的推动者，又可能是改革的阻力，甚至危及改革。

从房县黄磷厂厂长张百彦12年间在厂长位置上“三落四起”的传奇经历中（《第四次会怎样免职》），我看到了国有企业的另一种体制困境：国有企业其实面临着官场和市场的双重制约；“政企关系扭曲”是制约国有企业乃至整个国有经济的瓶颈因素。

从完善企业治理结构的角度看，国有企业改革的关键是实现从传统“集权” 管理制度向“分权”的现代企业制度转移。《如何看待三名副经理被免职》是对“集权”与“分权”的解剖。目的是通过对比说明：国有企业必须实现制度的根本性变革。

四

新闻是事实的发现，也是事实的发掘。十堰古属西周，是中国最早开发的区域之一，文化遗存丰厚。穿行在秦巴山区的峻岭叠嶂之中，我的思想也在历史的漫漫长河中遨游。

民歌是一种原始的娱乐形式。随着现代化的推进，即使在歌舞盛行的少数民族地区也正在消亡。但令人惊奇的是，在武当山吕家河村却汇聚着我国唐代以来所有的汉民族民歌曲调，是当之无愧的“中古以来汉民族民歌史活化石”、“中国汉民族民歌第一村”。它为汉民族民歌、古代民俗、古代音乐、古代植物、古代文化传承生态等方面的研究提供了活标本。1999年5月经我第一次报道后，国内外100多家媒体转载或作跟踪报道。现在，有关这方面的报道仍在继续。

在远古，十堰是周、商两部落交汇地，发现甲骨文的殷墟遗址与周部落原地，分别处在十堰东西两侧。随着文明的东扩和南移，早期繁荣之地相反变得偏僻和落后。这就为历史文化的遗存准备了条件。结果，“郧县发现活着的甲骨文－－肉码字”。

在我所选择的消息中，大多是这种“封存的新闻”的重新开启。

五

从2001年7月起我任《湖北日报》评论员。如果说新闻是客观事实报道的话，那么，评论是思想观点的传播；如果说新闻采写是以“体力跋涉”为前提的话，那么，评论更多地以“思想跋涉”为前提。

此时，大众传媒呈现产业化、规模化、品牌化趋势，党报改革逐步深化，由一张传统“大拼盘”式的报纸向现代主流媒体的范式演进，即通过吸聚高端读者，做影响社会发展的“质报”。因此，评论面临着重要转型。作为旗帜，不仅仅要“举”起来－－舆论导向正确，还要“靓”起来－－有艺术性、说服力、感染力。

受“左”的影响，传统政治评论存在“三大”(口气大、架子大、帽子大)的旧习，存在“五子登科”(即一摆靶子、二扣帽子、三打棍子、四定调子、五指路子)的套路。为此，我注意在选题上开小口子，谈具体问题；语言表达上注重句群，注重修辞； 努力在尖锐泼辣中，体现清新朴实。系列评论《居安思危话作风》可谓“代表作”。它受到了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中宣部长丁关根等中央领导同志的好评。

评论不可能只有一种模式。不同的内容，应该有不同的表达方式。比如，一些事件会在较长时间内延续，并在较大范围内对经济社会造成影响。这就要求评论因时而动，因事而变；紧扣问题，单刀直入；短小精悍，不断推进。在本部门和科教文部同事的支持下，“抗疫时评”就是这种“动态评论”的尝试。

整个国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主流媒体的评论当然要充分体现这一时代特征。是把传统政治评论的手法简单搬到经济话题上来，还是从专业的视角、用专业的工具来分析？我选择了后者。系列评论《论培育市场主体》(共4篇)和《论加速推进湖北工业化》(共7篇) 的写作使我体会到：把经济问题说专业、说具体、说充分，不仅仅是一种经济现象的理性思考，而且是一种经济学科学思想的传播。

党报评论还肩负着一项重要任务：对党委政府的重大工作部署加以理论思考。《论项目建设》以及本书未收集的《论走在中西部地区发展前列》，就是这样的尝试。它们都受到了中宣部、省领导的好评。

六

经济理论的研究与写作，是我以前没有涉足过的思想新旅。

我要感谢在十堰的记者生活。在那里，我采写了一些“对经济学具有一定感悟”的经济新闻。它们为我申请北京大学经济学“财经”奖学金创造了条件。

我要感谢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感谢林毅夫、胡舒立。财经奖学金每年在全国评选10名青年记者，进入北京大学接受规范的经济学基础教育。他们给了我这个机会。

按照“掌握概念、运用工具、归纳现象、创建假说”的经济学研究规范，我在运用工具、归纳现象方面做了一些尝试。比如，运用比较优势原理，分析了浙江与湖北产业结构与发展路径的差异；运用要素禀赋理论，对“按要素分配与培育市场主体”的关系作了思考。令人欣慰的是，这些作品都产生了反响。

经济学是致用之学，新闻则报道现实世界，二者存在明显的一致性，即对改革与发展的深切关注与思考。主流媒体要做影响社会的“质报”，成为主流人群学习与工作的必需工具，经济学与经济新闻的结合必不可少。

七

新闻工作应该是一定的新闻价值观指导下的自觉行为。

“反常”永远是新闻价值的核心要素。只是，主流媒体追求的不是一只猫长五只脚的简单的“人咬狗”，而是经济发展、人类社会进步中的“逆向现象”。它需要解剖，“以引起疗救的主意”。

深度不等于观点的直接表达。深度建立在事实的“典型度”之上。它像一块多棱镜，可以折射不同的光环；它像一团迷雾，需要引导才能走向正确的方向；它是时代迸发的强音，需要提醒人们关注；它偶然又必然，令人警醒。总之，它必须有丰富的思想含量，有广阔的联想空间，有可持续报道的潜力，有很强的社会指导意义。

消息是动态的，是记者用眼睛拍摄的新闻，要有人物、有现场。篇幅以400-600字为宜，短句、短段。这样节奏快，跳跃性强。它表面是事实的简短报道，但实质上是思想的简约表达。

评论应该是美文。这不仅包括鞭辟入里的深邃之美，立意高远的境界之美；而且通过修辞手法的引入，还可以实现语言的形象之美、整齐之美和抑扬之美。

八

风云中的跋涉难以忘怀。但我深知，付出并不等于收获。这本书中的作品，是足迹但不可能是优美的旋律。

惟其如此，当作品结集出版的幸运惠顾我的时候，我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了集团党委的鼓励和鞭策，心里也更加惶惑。新闻工作是一个链条，离不开方方面面的帮助。我要借此机会，感谢评论理论部、记者部的历届领导、同事，他们给予了我无私帮助与指点；感谢出版部门的同事，对我的作品给予的校订和处理；感谢今天评论理论部现在一起共事的伙伴和其他各个部门的同仁，对我工作给予的理解与支持。还要借此机会，感谢家人对我工作的“纵容”。我还将跋涉，足迹还将延伸。最大的愿望是，当有机会再一次回顾观察时，足迹不再歪斜蹒跚，而多一点旋律的优美。（编辑：徐蟾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