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清一代,文艺繁盛,代笔迭兴,其中仍以各种应酬文体居多。以下举清人文集中各种文体的代作篇名若干,亦可管中窥豹:①有碑记,如清人鲁九皋《山木居士外集》卷4《仲正公家庙碑(小字注:奉家大人命代作)》;②有墓志,如何绍基《东洲草堂文钞》卷16《江南河道总督张公墓志铭(小字注:大人命代作)》;③有祭文,如朱珪《知足斋集》卷6《祭王文山先生文(小字注:代作)》;④有颂文,如查揆《篔谷诗文钞》文钞卷1《万寿五旬正诞恭颂(小字注:代作)》;⑤有上疏,如葛士浚《清经世文续编》卷31《请减苏松太浮粮疏代作(小字注:冯桂芬)》;⑥也有各种序跋、叙录、诗赋等,如黄本骥《三长物斋文略》卷1《读经心解序(小字注:代作)》,方履籛《万善花室文稿》卷6《东流县志叙录(小字注:代作)》,冯云鹏《扫红亭吟稿》卷12《古近体诗代作上李青槁明府藴四首》,陈用光《太乙舟诗集》卷1《闺怀代作》,等等,各种文体不一而足。以上所举只是清人代笔之沧海一粟。
清代请人代笔是一种较普遍的社会文化现象,据金埴《不下带编》载:“对客挥毫,古人所尚。然人各有才,难齐迟速。而亦有名因虚冒,最怕面为,若非素共挥毫者,切不可使为于对客,亦诗人忠厚之旨也。埴父执严陵毛征君会侯际可恒以为诫。一日谓埴曰:‘偶雅集,赋诗各一律赠太守。有名宿某,不欲言其姓氏,搜吟半日,改抹终不成书。予窥之,起谓群公曰:‘行觞者待久矣!诗竣明晨可乎?’某大喜,即拉登筵。盖其人虚名卅载,刊盈尺之集,而始知其假手于他人也。”[1]一个人一次请人代笔不难,难的是三十年如一日地请人代笔,金埴笔下的这位“名宿某”就做到了。像这类人,最怕的就是当面挥毫作文,巴不得求文者留待明日来取。
清代的代笔亦有“让善”一说,也就是以己之撰述成就他人之声名。清人刘声木在《苌楚斋随笔》中列举了不少让善的例子:
大凡据他人撰述以为己有者,须分让善、攮善两种。让善者,必经撰述之本人愿意,更名刊行,或本为他人作嫁。徵之于古,如《吕氏春秋》《淮南子》等书,皆门客凑集成书,不自列名 ,吕不韦、刘安尸之,以传以后世。我朝类此亦甚多,姑举其所知者记之:万斯同在史局为王尚书鸿绪撰《明史稿》三百十卷,又为徐尚书乾学撰《读礼通考》一百六十卷,说见山阳汪文瑞公廷珍《实事求是斋文集》中《万斯同群书辨疑序》,又见鄞县陈明府康祺《郎潜纪闻三笔》。张岱辑《石匮藏书》,让善于谷应泰,以成《明史纪事本末》八十卷,语见《皇朝文献通考》及《四库提要》。徐倬撰《明史纪事本末》,亦让善于谷应泰,语见郑元庆《今水学略例》。娄县范鑽撰《格致镜原》一百卷,让善于海宁陈文简公元龙,语见《皇朝文献通考》。萧山毛奇龄撰《竟山乐录》四卷,让善于其父,语见《四库提要》。卢文弨校刊《荀子》,让善于谢墉;校刊《吕览》,让善于毕沅;校刊《韩诗外传》,让善于武进超□□,语见于归安严元照《悔庵学文》。归安吴兰庭撰《五代史记纂误补》四卷,所有己说,让善于友朋,分属诸人名氏,亦见《悔庵学文》。吴县惠栋撰《后汉书训纂》□卷,让善于歙县汪棣,棣不欲,其原稿转为桐乡冯□□所得,攮之,改名《后汉书补注》□卷刊行,语见《郎潜纪闻》二、三笔。大兴徐松撰《新疆识略》十卷,让善于满州松文清公筠,语见□□□□。又撰《藩部要略》四卷,让善于祁韻士,语见□□□□。安陆余庆长撰《铜政考》八十卷,让善于王侍郎昶,语见昶自撰《蒲褐山房诗话》及《湖海诗传》。阳湖李兆洛撰《日知录考释》三十二卷,让善于嘉定黄汝成,语见《李申耆年谱》。仁和龚自珍撰《筠清馆金文款识》十二卷,让善于南海吴侍郎荣光,旋因绝交,原稿存道州何绍基处,语见《定庵诗集》自注及《筠清馆金文》。平湖朱为弼撰《积古斋钟鼎款识》□□卷,让善于仪征阮文达公元,语见《积古斋钟鼎款识》稿本。慕容等撰《十三经校勘记》《经籍纂诂》二书,亦让善于阮文达公,语皆见本书。江阴六严等撰《历代地理志韵编今释》《皇朝舆地韵编》《皇朝舆地略》《恒星图》《皇朝舆地图》等书,让善于其师李兆洛,语均见本书。[2]
清代请人代笔的类型五花八门:
第一,有幕宾代笔的,如陶元藻,字龙溪,号篁村,“高宗南巡渡江,于文襄敏中扈跸进诗,时会稽陶篁村先生在文襄幕中,因属其代作。内有句云:‘千帆飞渡江南岸,一片黄旗识御舟。’文襄击节,惟援笔将‘飞’字改‘拥’字。先生尝语人曰:‘易飞为拥,便见警跸尊严。’此真一字之师也。”[3]
第二,有同僚代笔的,如昭槤《啸亭杂录》云:“王文简公士祯,诗名重于当时,浮沉粉署,无所施展。张文端公英时值南书房,代为延誉。仁皇帝亦素闻其名,因召渔洋入大内,出题面试之。渔洋诗思本迟滞,加以部曹小臣乍睹天颜,战栗操觚竟不能成一字。文端公代作诗草,撮为墨丸,私置案侧,渔洋得以完卷。上笑阅之,曰:‘人言王某诗为丰神妙悟,何以整洁殊似卿笔?’文端公谢曰:‘王某诗人之笔,定当胜臣多许。’上因命文简改官词林,因之得置高位。渔洋感激文端终身,曰:‘是日微张某,余几作曳白人矣。’”[4]
第三,有攀附权势而代笔的,如徐善作《春秋地名考略》,寄名高士奇。徐善,字敬可,秀水人,精研理学,后又致力于经学,对《春秋》地名颇有研究。据周寿昌《思益堂日札》称:“《春秋地名考略》十四卷,高士奇撰。此书朱竹垞有序,谓嘉兴徐善字敬可所辑。”[5]高士奇以一介布衣的身份得到康熙帝的赏识,官至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为康熙近臣。徐善的让善之举,实难脱阿谀奉迎之嫌。
第四,有师生互为代笔的,如赵翼《檐曝杂记》载:“汪文端师应奉诗文,门生有才者或为代作,可用即用之,不必悉自己出也。刘文定公亦令诸门生撰稿,却不肯袭用一语,而其中新料新意,又必另入炉锤,改制而用之,盖为刻稿地也。于此见文端之大,亦见文定之精。”[6]甚至也有老师代门生作的,如钱泳《履园丛话》载:“昔毛西河有女弟子徐昭华,为西河佳话。乾隆末年,袁简斋太史效之,刻《十三女弟子诗》,当时有议其非,然简斋年已八旬,尚不妨受老树著花之诮。近有士子自负才华,先后收得五十三女弟子诗,都为一集,其中有贵有贱,杂出不伦,或本人不能诗,为代作一二首以实之,以夸其桃李门墙之盛。”[7]
第五,有子代父作的,如清初黄宗羲编《明文海》482卷,收录明代笔作极为详备,但“考阎若璩《潜邱札记》,辨此书体例,谓必非黄先生所编,乃其子主一所为”[8]。阎若璩尝在黄宗羲门下游学,他的说法当有依据。也有可能是黄宗羲晚年未定之稿,由其子最后完成。
第六,有文友之间相互代笔的,如史正义,字苕湄,一字云麓,海宁贡生,“有《云麓诗》存。袁枚序云:‘乾隆丙辰,余宰秣陵,延苕湄权记室事。爱其诗,笔清婉,凡一切与人赠答,倩其代作,人亦不能辨之。’”[9]
第七,有科场代笔的,如钱泳《履园丛话》载:“康熙间,苏州太守卢某试童子。有一秀才混入,为吏指出。守曰:‘汝秀才,欲为人代作文耶?’其人仓皇急遽曰:‘生员并不是秀才。’太守笑之,责以数板逐出,曰:‘我不打你秀才,打你生员。’”[10]
第八,有代作书画的,如蒋廷锡,字扬孙,号南沙,康熙进士,其“逸笔写生,颇有南田余韵,惜赝本甚多。大约妍丽工致者,多系门徒代作,非真迹也。”[11]江苏太仓王宸,字子冰,一字子凝,号蓬心,乾隆进士,官永州知府,画艺精湛,但他晚年很多作品是由其侄子王曦代笔的。王曦,字季旭,号鹿门,因得到叔父王宸的亲手指导,“故与永州少异,永州晚年之笔多古山代作,善鉴者谓永州老而变法,不知其出古山手也”[12]。著名画家郑板桥成名之后,求画者纷至沓来,使他应接不暇。他在《范县署中寄四弟墨》中诉苦道:“近时求书画者,较往年更增数倍,都属同年同寅及巨绅,大抵携赠物而来,势不得不为之一挥。早知今日,悔不当初不习画,则今日可减一半麻烦。”[13]为此,他也培养了自己的代笔人,如潍县木匠谭云龙、江苏兴化刘敬尹、小道士吴雨田等。
清代的幕府比明代更为发达,幕客也更接近职业化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师爷。按照职责分工,又有刑名、钱谷、文案等的分别。刑名师爷专门协助主官侦办刑事案件,钱谷师爷专管核算收取田税及地丁钱粮之事,文案师爷则代主官起草奏折,代写往来公函及作四六骈体书信等。幕业兴盛时,清代师爷们的待遇还是不错的,岁修一般都能有白银几百两,多则上千两。这对于那些只会舞文弄墨,不擅劳动或经商的读书人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因此不少文人在出仕之前还很乐意在官府充任幕客。
乾嘉两朝重臣王杰,入仕前家里很穷,“为书记以养母。历佐两江总督尹继善、江苏巡抚陈宏谋幕,皆重之。”[14]嘉道间,湖北江夏人陈銮在未仕前,“百文敏总督两江时,延入幕中,掌章奏。”[15]所谓掌章奏,也就是负责起草公文。上元县人戴衍祜,亦曾受两江总督百龄之聘,到其官衙作幕宾;道光间名臣李星沅,未第时,“客陶澍幕中,为掌章奏。”[16]清政府对入幕宾客进入仕途的限制不如明代那么严格,有的文人还是可以通过幕府获得选官的机会,如咸丰间广东大埔人林达泉在江苏巡抚丁日昌辟佐幕府,“留心经济,每论古今舆图、武备及海外各国形势,历历如指掌,日昌雅重之”[17],同治三年(1864)以知县选用,仕至直隶州知州。这对于那些落第文人不失为一条出路。清政府官员也都乐意招幕这类文人在府衙中代掌文案,给主官减轻日常行政工作的压力。一些爱好文艺的学者型官员,还会组织幕僚代幕主从事著述活动。
关于清代游幕文人代笔的情况,尚小明在《论清代游幕学人的撰著活动及其影响》[18]一文中多有论及,并附《清代幕宾代撰学术著作表》,共列举代清代游幕文人代撰学术著作47种。为便于说明情况,笔者兹将该表转引如下(见表1)。
表1 清代幕宾代撰学术著作表[19]
《清代幕宾代撰学术著作表》所举只限于学术著作,而实际上,清代幕府中代撰诗文、奏疏、公牍等的数量很多,且代撰的学术著作尚有漏收的,下文试补述一二。
以乾嘉时期著名的毕沅幕府为例,汇集了当时各家不同流派的学者。汉学派有江声、臧庸、梁玉绳,骈文派代表人物有汪中、洪亮吉、孙星衍、杨芳灿,史学派有章学诚和邵晋涵,桐城派有姚鼐等。汪中最早以《哀盐船文》显名,被杭世骏誉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他在进入毕沅幕府后,曾应毕沅之邀代作《黄鹤楼铭》和《汉上琴台铭》。据江藩称:“后毕尚书沅开府湖北,君往投之,命作《琴台铭》。甫脱稿,好事者争为传诵。”[20]严长明、毛大瀛、庄炘和杨缙等也曾用骈文为毕沅代写奏章。
行伍出身的台湾第一任巡抚刘铭传年轻时没读过什么书,但成名之后却撰有《大潜山房诗钞》,其实也是幕僚代撰的。据刘声木称:“合肥刘壮肃公铭传,撰有《大潜山房诗钞》一卷,卷首有曾文正公题语,亦见《曾文正公文集》,甚为奖励。其语不足凭也,乃一时笼络之术,未必由衷而发。长洲朱孔彰撰《咸丰以来功臣别传》,言其少无赖,贩盐为业,拒捕伤人,母惊毙云云。其出身如此,焉能有传世之诗文。《大潜山房诗钞》,或系幕僚拟作,及代为修饰字句,理或有之。然其中亦有一二语,可决知其为原本者。如《庐江道中》诗,有云‘昔日江湖曾落魄,吹箫时节几人闻’等句,必系自出心裁,非幕僚所能代拟修饰矣。”[21]不过,这本诗钞倒也不见得全是由幕僚拟作,少数几首也可能出自刘铭传本人,因为诗句内容反映了刘铭传的真实经历。
刘铭传
晚清重臣曾国藩的奏疏,绝大部分系由幕僚代写。吴汝纶,字挚甫,安徽桐城人,同治进士,授内阁中书,曾事师曾国藩,曾氏奏议多出其手。据《苌楚斋续笔》载:“《曾国藩奏议》□□卷,颇为外间所称诵,并非名不副实,实论者言过其实。每谓之可追迹古人,为数百年来所仅见,窃恐未必然也。其中实多系幕僚代拟之稿,曾文正公所亲为裁定者甚少。然则所誉者,并非曾文正公本人,实誉其当日之幕僚。其幕僚如薛叔耘副宪福成,言奏议之稿,多非曾文正公亲笔,云云。吴挚甫京卿汝纶,亦言在燕之稿,多其所拟,未可鱼目混珠,云云。但他人奏议,多出于俗儒所为。文正笃好古文,幕中多系古文高手,即代拟之作,比之他人,诚为足贵。”[22]曾氏幕僚薛福成则对《曾文正公奏议》做了编辑删裁工作,据陈忠倚《清经世文三编》载:“奏议,古文之一体也。昔曾文正选钞奏议,宗贾长沙、陆宣公、苏文忠三家,《鸣原堂论文》专论奏疏……窃又以谓文正奏疏,参用近时奏牍之式,运以古文精洁之气,实为六七百年以来奏疏绝调。每欲汰幕客代拟之作,专存文正手笔汇钞数卷,私资揣摩卒卒未果,然奏疏一体,前作三家后则文正,皆福成所服膺弗失者也,曩在幕府,尝裁奏牍均系代作。”[23]
洋务大臣李鸿章因为公务繁忙,也有不少文章是请人代笔的,如《苌楚斋随笔》载:“李文忠公久不亲文事,实为□□□□□代撰。”[24]
其他游幕文人为幕主代撰的作品还有一些。杜恒灿,字杜若,号苍舒,三原人,顺治戊子副榜贡生,著有《春树草堂集》,“是编凡诗二卷,文四卷,涂乙纵横,犹当时原稿。中多代人之作。盖恒灿历为郎廷极、贾汉复、梁化凤诸人客,毕生出入幕府中,故以卖文为活”[25]。
陆耀遹,字邵文,代人作《画墁剩稿》,临死之前特意叮嘱后人,不要以自己的名义刊行。因此,刘声木在《苌楚斋随笔》中说:“陆邵文征君耀遹撰《画墁剩稿》八卷,本属居幕府时,代府主之作,征君在日,戒后人勿刊。光绪四年三月,其第五孙彦颀刺史佑勤任兴国州知州时,惧其久而散佚,又以征君有遗言,弗能决。杜仲丹孝廉贵墀适居州幕,力劝之刊行,非征君意也。征君代人之作,不欲以己尸其名,尚存古人让善之遗意。”[26]
唐文治,字蔚芝,近代笔名教育家,早年代贝子载振撰《英轺日记》。“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杨锐,字叔峤,曾代张之洞撰《劝学篇》。《苌楚斋随笔》载:“光绪季末,有固山贝子卫振国将军载振,俗称振贝子,撰《英轺日记》十二卷,相传实为(无锡)[太仓]唐蔚芝侍郎文治所代撰。光绪丁未□月,贝子辞差开缺之摺,实为泗州杨杏城侍郎士琦所代拟。南皮张文襄公之洞,撰《劝学篇》二卷,于光绪戊戌,曾进呈御览,一时风行海内,相传为□□杨□□□□锐所代撰。其寿合肥李文忠公鸿章七十寿序,其中措语失当,致为嘉定徐季和大理致祥所纠参,实为武进刘葆真太史所代撰。皆愿意让善也。”[27]
清代笔名思想家龚自珍也有代人撰著的经历,“仁和龚定庵礼部自珍诗集内《己亥杂诗》中有云:‘手扪千轴古琅玕,笃信男儿识字难。悔向侯王作宾客,廿篇《鸿烈》赠刘安。’自注云:‘某布政欲撰《吉金款识》,属为编纂。予为聚拓本,穿穴群经,极谈古籀形义,成书四十卷。俄布政书来请绝交,书藏何子贞太史家。’云云。声木案:礼部此语,为南海吴荷屋中丞荣光而发。所谓某布政者,因中丞任福建布政使时,曾属礼部编纂钟鼎文字,未及成而罢,见于中丞《筠清馆金文》卷首中丞自序中。”[28]文中的“某布政”即吴荣光,字殿垣,一字伯荣,广东南海人,官至湖南巡抚、湖广总督。
龚自珍
对于清朝游幕文人代笔这一文化现象,胡思敬在《国闻备乘》中作了如下评述:
文士厄于时命,托身卑泽,不能及物,欲借一二空言光显于世,往往依附于人,为富贵强有力者所掩。世传《吕氏》八览成于门客之手,以予观国朝诸著述家,如《吕览》一流者盖不少也。南海伍崇曜以赀雄于一乡,延谭莹于家,为辑《粤雅堂丛书》数百种,各有题跋,殿以崇曜之名,后其书盛行海内,士林交口颂南海伍氏,鲜有道及莹者。《行水金鉴》本郑余庆撰,题曰傅泽洪。《皇朝经世文编》本魏源撰,题曰贺长龄。《续经世文编》本缪荃孙、汪洵合撰,题曰盛康。《读史兵略》本汪士铎撰,题曰胡林翼。左宗棠始入张亮基幕,继入骆秉章幕,今所传张、骆二司马奏稿皆宗棠笔也。李鸿章奏议先为薛福成等拟,后为吴汝纶、于式枚等拟。徐松代松筠撰《新疆识略》,筠遂进呈御览,称为“钦定”。毕沅开府武昌,幕宾最盛,精研史学者推邵晋涵,今所传毕氏《续通銮》一书,半系晋涵裁定,分任纂述者岁久不能具述,盖湮没久矣。至徐乾学谄事明珠,刻《通志堂经解》成,驾名纳兰成德,携板赠之,其卑鄙盖不足道矣。[29]
胡思敬认为,游幕文人寄人篱下代人著述,除了其自身“厄于时命”,为了养家糊口的经济原因之外,关键还有一点,就是他们也想“借一二空言光显于世”,所以之好依附于“富强有力者”,依靠幕主提供的丰富的藏书及优良的工作环境,来实现自己的抱负。
在上文胡思敬提到的众多代人著述的文士中,需要特别着墨的是缪荃孙。缪荃孙,字炎之,号筱珊,晚年号艺风,江苏江阴人,清末民初著名学者,著述丰富,据清人刘声木《苌楚斋随笔》载:
《书目答问》四卷行世已久,皆知其为南皮张文襄公之洞督学四川时所编辑,素无异议也。后闻江阴缪筱珊太史荃孙自言为伊当日所编,初犹不信。不意太史卒后,其家载其事于哀启、行状中,事固确然不诬。《江阴县志》亦云:‘太史生平,为人编刊之书甚多,率署他人名。若张之洞《书目答问》,其少作也。’云云。太史当日入词馆后,以博学嗜古,专与常熟翁文恭公同和、吴县潘文勤公祖荫、南皮张文襄公之洞、顺德李□□公文田、吴县吴清卿中丞大澄、福山王文敏公懿荣等诸人游,是以考证、碑版、目录之学根柢甚深,而搜罗亦极富。收藏书籍十余万卷,秦汉洎元石刻拓本一万零八百余种,皆手自校勘题识。编刊《云自在龛丛书》五集,一百十五卷,《藕香零拾》九十卷。修纂《清史》儒学、文学、隐逸、土司诸传,及康熙朝大臣传,信核有法。又修《顺天府志》□□卷、《湖北通志》□□卷、《江苏通志》□□卷、《江阴县志》廿八卷。编辑《常州词录》三十一卷、《辽文存》八卷、《续碑传集》八十六卷。自为之书,有《艺风堂文集》八卷、《文续集》八卷、《别集》□卷、《外集》□卷、《辛壬稿》三卷、《藏书记》八卷、《续记》八卷、《金石目》十八卷、《日记》□□卷、《读书记》□□卷。综计太史生平,劬学嗜古,在我朝末造,洵属难得之人材。惜乎乙卯、丙辰之间,夫己氏立筹安会,欲使其后人为石重贵、刘承祐之流。太史虽为人所利用,自甘为景延广、李业、阎晋卿、聂文进等而不悔,真西江之水,不能洗此耻辱。陆放翁以作《南园记》《阅古泉记》蒙羞,太史较之,加千百倍也。[30]
缪荃孙虽一生不曾显达,但终其一生都在从事图书编撰、校刻事业。据许廷长1998年编撰的《缪荃孙研究数据索引》(金陵图书馆排印本),共收录缪氏著述计89种。但实际上,缪荃孙早年为他人充当幕宾,晚年又多为人校刊书籍,为他人代撰了不少图书。如早已为学术界熟知的:代张之洞撰《书目答问》4卷,代张钧衡撰《适园藏书志》16卷,代盛宣怀编《愚斋图书馆藏书目录》18卷,代端方撰《壬寅消夏录》40卷,代盛康编《续经世文编》80卷(注:与汪洵合作编纂)。不过缪荃孙代人著述的数量远不止以上5种。幸亏缪氏每撰一书,都会在《艺风老人日记》中详述其经过,故今人杨洪升据《艺风老人日记》及其他相关史料的记载,作《缪荃孙代人编撰著作考》[31],考证出缪氏为他人编撰的其他著述27种(笔者按:其中实际撰著16种,另有《吴越春秋逸文》等11种乃缪氏辑佚得来,非其自撰,但仍可看作缪氏的编辑作品)。为便于说明,兹据杨文所考,胪列如下。
代盛宣怀编撰图书8种:《昭明太子集补遗》《文恭集补遗》《春卿遗稿补遗》《蒋之翰之奇遗稿》《毗陵集补遗》《归愚集补遗》《荆川集补遗》《从野堂集补遗》各1卷,入盛氏《常州先哲遗书》。代刘承干编撰图书6种:其中《周易正义校勘记》2卷、《尚书正义校勘记》2卷、《毛诗正义校勘记》3卷、《礼记正义校勘记》1卷、《谷梁疏校勘记》2卷、《南唐书补注》18卷,入刘氏《嘉业堂丛书》。代贵池刘世珩编撰图书6种:其中《论语注疏解经札记》《孔子家语札记》各1卷,入刘氏《玉海堂景印宋元丛书》;《启祯两朝削复录札记》《吴次尾年谱》《刘宗伯年谱》《剧谈录逸文》各1卷,入刘氏《贵池先哲遗书》。代浙江乌程张钧衡编撰图书3种:《尚书注疏校记》《唐书直笔校记》各1卷,入张氏《择是居丛书》;《重刊湖海新闻夷坚续志补遗》1卷,入张氏《适园丛书》。代南陵徐乃昌编撰图书3种:《吴越春秋札记》《云仙散录札记》《吴越春秋逸文》各1卷,入《随庵徐氏丛书》。代吴隐著图书1种:《铁书》3卷。缪荃孙《癸甲稿》卷2载有《吴石潜铁书序》。
缪荃孙
缪荃孙代人著述,偶尔也署真名为该书作序跋,但在跋文中则尽力避免提及自己对该书的撰述之功。如缪荃孙《艺风藏书记》云:“荃孙在鄂,见宜都杨惺吾学博所藏《前集》钞本,《后集》元刻本,字极精……此本多于杨本,然取杨本《前集》对校,亦多出四十一条,辑为补遗。”[32]据此可知该书之来历。但《重刊湖海新闻夷坚续志补遗》一书卷末缪跋则删除了“辑为补遗”等句,其他内容则几乎一字不差。这也是缪荃孙为配合张钧衡将校刻与补遗之功据为己有而故意为之,诚可叹也。与之相反,该书卷尾张氏跋则云:“今以两本合校,以图书馆本为主,杨本溢出者另为补遗一卷传之。”只字未提缪荃孙,俨然以校勘补遗者自居。有的干脆将缪荃孙为该书作的序跋也署上了自己的名字,如《剧谈录逸文》,该书卷末刘世珩跋文系缪荃孙所撰,见于《艺风堂文续集》卷6和《艺风藏书续记》卷8《剧谈录》叙录。刘氏仅将原跋中的“并取旧藏明刻稽古堂本补录自序一篇”改为“并假缪艺风丈所藏明刻稽古堂本补录自序一篇”,并在跋末加上“近世珩搜辑乡邦文献,因亟刊之”和“光绪三十年甲辰六月贵池后学刘世珩跋于江宁暖红室”两句,变为自己的语气而已。其他被代者也多属此类。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文人代笔的现象非常复杂,总体来说具有以下特征:
第一,就著作体裁而言,碑记、墓志、奏疏、公牍、序跋、诗文、书画、汇编、专著等,应有尽有,其中以各种应用文体和应酬之作比较常见,学术价值相对较低。但到了后期,特别是有清一代,代笔作品中学术专著的比例明显增多,学术价值有了显著的提升。
第二,就署名者与代笔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来看,有君臣关系、幕僚关系、父子关系、师生关系、夫妻关系、叔侄关系、文友关系等,不一而足。其中早期以君臣、父子、师生之间的代笔最为常见,后期代笔出现了职业化的趋向,出现了以游幕为生的职业代笔者。而像代笔中的君臣关系、幕僚关系、师生关系、父子关系,署名者与代笔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是不平等的,而相对平等的文人之间的代笔现象并不占据主流地位。这反映出代笔这一文献现象承载了太多的古人的封建伦理观念,因而并不纯粹是一种著作权关系。
第三,就代笔动机而言,有奉迎君上者,有阿谀上司者,有为权势所迫者,有为衣食所迫者,有为报知遇之恩者,有为家人分忧者,有以诗文娱情者,芸芸生相,千姿百态。但无论是何种文体,无论是属于何种社会关系,也无论出于何种动机,代笔这一社会现象客观上还是扰乱了原本自然和正常的著作权关系,成为诱发古代图书著作权保护的一个重要因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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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明杰,1971年生,江西丰城人,现为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文献学与中国图书文化史。主要著作有《宋代版本学研究》(齐鲁书社2006年)、《中国出版史·古代卷》(湖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中国古代图书著作权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简明古籍整理教程》(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年)、《暮雨弦歌:西德尼•D•甘博镜头下的民国教育(1917-1932)》(武汉大学出版社2019年),发表学术论文7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