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至今,学界对中国古代书籍文化的关注逐渐升温,也取得了诸多研究成果。但以笔者愚见,在学术史梳理方面,还有待深入,特别是对前辈学人的奠基性著作,评述与分析均还不够。笔者此作,即希望在这方面做一点工作。
马衡(1881~1955),浙江鄞县人,字叔平,别署无咎、凡将斋主,著名金石学家和考古学家。1922年,北京大学聘马衡主持考古学研究室,北京大学的考古学学科由马衡奠定基础。马衡与故宫博物院有着极深的渊源,自192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至1952年调离,他在故宫27年,任院长19年。
马 衡
1962年至1965年,中华书局组织整理了马衡先生遗作,名为《凡将斋金石丛稿》,1977年出版。《凡将斋金石丛稿》代表了马衡先生毕生的治学成就。书共八卷(不含附录),有七卷与金石学直接相关,唯有一卷(第七卷)名为“书籍制度”,收录了四篇论文:《中国书籍制度变迁之研究》《记汉居延笔》《汉永光二年文书考释》《汉兵物簿记略》。其中,《中国书籍制度变迁之研究》是最长的一篇。此文最早刊发于1926年,发表后,立刻引起王国维的重视,专门致函马衡,提供资料。1935年,余嘉锡应沈兼士之约,为故宫博物院成立十周年撰文,直接就在马衡的基础上作《书册制度补考》,认为马衡之作为前人所未及:“今人马叔平先生作中国书籍制度变迁之研究(见图书馆学季刊第一卷第二期),取证实物,附以图象,又前人所未及也。”半个多世纪后,黄永年在其所著《古籍版本学》中,论及“书册制度史”研究,只推荐了四种参考资料:王国维《简牍检署考》;马衡《中国书籍制度变迁之研究》;余嘉锡《书册制度补考》;左景权《敦煌文书学(汉文篇)发凡》。对马衡的《中国书籍制度变迁之研究》,黄永年的评价是:“这是系统论述书册制度史的第一篇文字。”
1977年《凡将斋金石丛稿》中的文章
马衡所言书籍制度,主要指书籍材料和形制,这方面研究,属于文献学、书籍史、出版史领域。王国维、余嘉锡、黄永年在上述领域中均为重量级学者,他们推许马衡之作,足见《中国书籍制度变迁之研究》一文之学术价值。但可惜的是,以笔者所见,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大陆学界,特别是与此文关系十分密切的书籍史、出版史学界中,对马衡此作的关注度极低。
一
持续二十余年的思考与写作
《中国书籍制度变迁之研究》最初是马衡在北京大学史学会的演讲稿,后发表于1926年6月《图书馆学季刊》第1卷第2期。《图书馆学季刊》是中华图书馆协会的会刊,1925年创刊,1926年3月开始发行第1卷第1期,是民国时期唯一一份全国性图书馆学学术期刊,也是我国历史上第一种图书馆学权威期刊。
1926年《图书馆学季刊》中的文章
马衡《凡将斋金石丛稿》中的《中国书籍制度变迁之研究》,并非1926年发表之文。书中此文文末,附有中华书局编者的一小段按语,称此文是“据改正本印出”。笔者核对了马衡1926年发表之文,发现《凡将斋金石丛稿》所收之文(下文简称“改正本”)与发表于《图书馆学季刊》之文(下文简称“原本”)确实存在差异。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语体。原本凡作者论述部分全用白话文,改正本则几乎用浅近文言重写了一遍。
如:
原本:我们现在一提到书籍两个字,一般人的观念,总以为是用纸印刷而装订作一册一册的。
改正本:吾人言及书籍二字,一般人之观念,必以为即今之线装书。”
原本直接来自演讲,口语化特征明显;改正本经过了后期修订,书面文特征明显。从效果看,改正本的行文更为严谨。
(二)图片。原本共附九幅图片,改正本无。
原本九幅图片如下(图片来源:民国时期期刊全文数据库):
中国书籍制度变迁之研究:图一
中国书籍制度变迁之研究:图二、三
中国书籍制度变迁之研究:图四、五
中国书籍制度变迁之研究:图六、七、八、九
原本所附这九幅图,均为说明书籍形制。图一说明简册制度;图二、图三、图四、图五说明卷轴制度;图六、图七、图八、图九说明册页时代稀见之旋风装和蝴蝶装的形制。要让读者真正了解古代书籍制度,以实物图片与文字相互印证当是最佳方式,余嘉锡也特意表彰马衡附图之举:“取证实物,附以图象,又前人所未及也。”改正本全为文字,未附任何图片,就此而言,改正本不如原本。
(三)补充。改正本较之原本,有三处十分重要的补充。
1. 新添了居延汉简的资料
改正本:西北科学考查团所得居延诸简,以年代久远,多为断简残编。但其中有二册,一为《兵器簿》,共七十七简;一为给丧假之文书,共三简。上下两编皆为麻线编成。《兵器簿》之两编且于右侧连贯,正如象形字之。此由西北干燥。其编尚未腐朽也。……居延简则以麻线编成,又为历来记载所不及。可见普通书籍不必定用韦编丝编也。
此处所言“西北科学考查团所得居延诸简”,指1930年到1931年间,中国和瑞典学者组成科考团在汉代居延旧地发现的竹木简。
2.新添了石墨的材料
原本在漆书之事上语焉未详,也未谈及石墨,改正本补充了石墨的材料,将石墨视为漆的替代品。
改正本:最初用漆书,其后利用石墨……漆之燥湿不易调节,故又改用石墨,亦即石炭,俗谓之煤。顾微《广州记》曰:“怀化郡掘壍得石墨甚多,精好可写书。”戴延之《西征记》曰:“石墨山北五十里,山多墨,可以书”。是皆天然之墨,今称燃料曰煤,盖即墨字也。又其后以松烧烟,加胶制墨,则出自人工制造矣。
3.新添了龙麟装的资料
将1947年购得的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断定为龙麟装。
改正本:一九四七年秋,故宫博物院收得唐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一卷,为海内佚书。其装潢虽为卷子,而内涵散页二十四页。盖以两纸裱成一页,故两面有字。其装为卷子也,则以第一纸裱于卷内,自第二页起,仅以页之一端黏著卷上,以次错叠,如鱼鳞然。卷之则成卷轴,不见散页之迹。宋濂跋称其“装潢之精,出自宣和内匠”,是犹北宋原装也。其后虽有“洪武叁拾壹年肆月初玖日重装”字样,意必修整原装,未更形式也。元王恽《玉堂嘉话》(卷二):“吴彩鸾《龙鳞楷韵》,柳诚悬题……,其册共五十四页,鳞次相积,皆留纸缝,天宝八年制。”与此卷形式相同,盖即龙麟装也。
居延汉简和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这两处材料,均在原本发表的1926年后,表明:自1920年代开始,马衡对中国书籍制度的思考一直没有停止过,一有新材料和新发现,就及时补充到这篇文章中,这一过程持续了二十余年。
二
全面而深入的论述
马衡1926年发表此文时,学界谈论书籍制度的论作极少,计有八种:汪继培《周代书册制度考》(1802)、徐养原《周代书册制度考》(1802)、金鹗《汉唐以来书籍制度考》(1802);赵坦《汉唐以来书籍制度》;日本岛田翰《书册装潢考》(1903);法国汉学家爱德华·沙畹《纸未发明前的中国书》(1905);王国维《简牍检署考》(1912);叶德辉《书林清话》(1920)。余嘉锡认为,马衡之前的这些论作中,王国维《简牍检署考》独具开创性:“至近世王静安先生作简牍检署考,而后简策之制大明。”马衡之作则为前人所未及:“今人马叔平先生作中国书籍制度变迁之研究,取证实物,附以图象,又前人所未及也。”黄永年称马衡此作为“系统论述书册制度史的第一篇文字”,笔者认为是实事求是之论,试从两方面加以说明。
首先,从内容之全面性看,较之前述八种,马衡《中国书籍制度变迁之研究》最为全面和系统。前述八种,以叶德辉《书林清话》最为全面,囊括了简牍、抄本和刻本的各类知识,但《书林清话》所论甚杂,举凡书籍问题,如藏书、流传等等,均有论述,真正涉及到书籍制度的篇章并不多,其中又以刻本部分最为丰富,简牍、汉唐抄本部分则十分薄弱。马衡《中国书籍制度变迁之研究》共分两大部分:一 材质及其兴废之时期;二 形式及其装置之法。第二部分又分三个小标题:甲 简册;乙 卷轴;丙 册页。全文九千余字,集中论述书籍形制之演变,自先秦至清代,涵盖书籍形制自简牍至册页的整个过程。从论述之系统和全面性上,无人超过马衡。
其次,从内容之深度看,马衡对卷轴、册页制度的论述更为深入。他吸收了王国维《简牍检署考》和叶德辉《书林清话》中的观点,在此基础上进行推进,增补新材料,提出新观点。黄永年认为,简牍部分,马衡多采自王国维,但卷轴、册页两部分,却多为马衡的研究心得。综观马衡全文,他对卷轴各组成部分的分析、对蝴蝶装、龙鳞装的说明,对篇卷关系的探讨等,均充分利用传世和出土文献,尤见功力。正因如此,王国维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为之补充材料:“在《图书馆学季刊》中得读大著《书籍制度考》,甚佩甚佩!弟尚见敦煌所出唐末人写经,有线装页子本,与西洋书装订式相同。其法先订后写,苟装线脱去,则书之次序,全不可寻。《墨庄漫录》所记缝法,即谓此种装订,非后来之线装书也。”(王国维1926年8月15日致马衡函)。半个多世纪后,有着丰富版本经验的文献学家黄永年依然称马衡此作“讲述雕版印刷通行以来书册制度的演变最为精审。”
20世纪20至40年代,是中国书籍史、出版史研究的起步阶段,马衡先生可称此领域的开拓者之一。对于学术界的奠基性著作,作为后学,一方面需认真学习,另一方面,更应在此基础上仔细辨析,方能真正消化前辈的论断,进而推动学术发展。马衡《中国书籍制度变迁之研究》中有一个颇为知名的论断,笔者就有不同看法,将在下篇进行辨析。
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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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静,山东大学文学博士。济南大学教授。研究兴趣集中于中国古代出版文化;近年来关注女性与出版问题。出版有《唐宋律诗流变研究》《图说中国文化·艺术卷》等著作。发表论文数十篇。所撰传统文化普及类作品输出版权到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