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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 明年就到洪山街上去过年 丹青引

发布时间:2008-03-24 16:13:00 来源: 荆楚网

  到洪山街上去过年
洪山是我老家的一个小集市,它横竖只有一条街,东西才只几里路,那鳝鱼一样的直肠子,一筷子捅到底不过一刻钟。说是集市,实际上隔一天才有一回。逢阴历双日开热集,逢单日就是冷集——正好跟二十里外的桑树乡错开,这老规矩几十年都没有变。
虽说洪山街是个小麻雀,五脏六肺却俱全:什么卫生所信贷点,什么供销社电影院,还有工商财政和学校,可是样样都不缺。这在洪山周围四里八乡人心中,那可是个大地方。比方说,我的老家铁石墩,离洪山街虽说只有十几里路,但却是一个闭塞的小湾子,那里是个要吃没吃要喝没喝的鬼地方。所以,小的时候,上洪山、赶热集,是跟过年一样喜气的大事。
不说铁石墩,只说洪山街。洪山街那个学校就叫个洪山中学,其实只有初中,我爸就在这个学校教书,我就是这个学校毕业的。我爸在洪山中学教了二十几年毕业班的语文,却只混了个教务主任当了当,连个校长都不是。不是我爸教不好书,不是我爸脾气古怪,也不是我爸人缘差,实在是因为家庭和子女的拖累,使得他不能安心搞工作以图更大发展。那时我家家大口阔负担重,虽说九口人种五担多田(一担田是五亩),但我爷我奶七老八十,我们兄弟仨又只有上十岁,家里的劳力实际上只有我两个姐,以及我爸妈。
退休后,我爸总叹气,说他一生没搞出个什么名堂来,唯一值得说说的,就是他教了一生的书,桃李是满天下,可那都是为别人做嫁衣,算不得数。幸亏还有一个我,考上了个大学替他争了口气。还有一个值得他欣慰的,就是老来终于在洪山街上安了一个窝,而不象他的老伙计,下雨刮风天还要替儿子孙子放牛,搞得不好还要受气。
对于我爸浓重的“功名富贵”思想,我可不这样看,他官是没做成,财也没有发成,但他和我妈一起,把“老的送上山,小的送上班”,一家人平平安安,没灾没祸,这比当什么官都要强得多。更何况,我爸只是个初二肄业生,他凭自己一个人的努力,从初中到大专,从民办到公办,从小学到中学,这一路奋斗下来,也实在是不容易。最不容易的,是他不仅从泥腿子变成了公家人,而且还转了全家的农业户口,使我妈、我哥仨一下子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里人”。
现在说起商品粮户口,真是个笑话。可在八九十年代,那可不得了。用我湾里老辈人说,那是中了举人,吃了皇粮。商品粮户口,这让多少土里刨食的乡下人羡慕得心痒啊!也是,在那个计划经济时代,在那个城乡之隔如同霄壤的时代,商品粮户口确实是个让人眼谗的香饽饽。正是饽饽香,所以难得吃到口——人家哪知道,我家“转户口”经历了怎样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啊!
1982年5月份,洪山中学放忙假,让师生回家帮忙割麦。我爸从学校带回来一张表,高兴地给我们看,表格上写的什么,7岁的我那时也不懂。那天,我妈烧火做饭,我爸在灶下“捉火”,我在院子里玩黄泥巴。我听见他们一直在高声地谈着一个东西:转户口。转户口是什么好东西,我不晓得,但我觉得,这个东西对我家很有用——从爸妈难得的笑脸上就可以看出来。记得吃饭的时候,我爸摸着我的头说:我伢要沾光了!我伢明年就要到洪山街上去过年了!
长大后,我才知道:那一年是县里为了稳定农村教育,要把一些长期代课的民办教师转正为公办,对学历和教龄达标的“半边户”农村教师还可以附带转变全家的农业户口。显然,我爸是不符合这个条件的,首先一条是学历不过关,那张被我家奉为圣旨的表格,不过是乡教育站发下来摸底的表格,
但希望的太阳只要显露出一点点微光,对于在黑暗中的人们来说,那就值得用满腔的热忱的去期待去拥抱。在1982年随后的那几年里,我家里人,都被转户口这个虽然渺茫,却如磐石一样坚定的梦想所激励着。我爷我奶相信,在穷了一辈子的晚年一定能每天吃上猪肉;我妈相信,她17岁嫁到杨家跟着我爸以后有好日子过了;我姐相信,在她们出嫁之前一定能赶上趟招工进城;我爸相信,八辈子吃苦受穷的老杨家在他身上一定会出现家族命运的转机——唯一没有期待的是我们兄弟仨,我们只期待能早点放假,好摸鱼捉鸟尽情玩:只因为我们那时还太小了,对未来还没有期待。
从1982年到1990年,整整8年,一个抗日战争都胜利了,可我们家的户口还没有转成。我们没有到洪山街上去过成年,而是仍旧生活在那个一到夏季就抬拖拉机抽水抗旱的铁石墩。每年的五一劳动节割油菜插早稻,每年的十一国庆节割中谷插晚稻——每年都是在做着农业户口人员所从事的与泥土有关的工作。只是,每到年关,或是在腊月初八吃粥,或是在腊月十一熬糖做麻糕,或是在腊月十五杀年猪,或是在腊月二十打豆腐,或是在腊月二十四过小年,或是在腊月二十六打糍粑,或是在腊月二十九吃年饭,或是在雪花飘飘的年三十守岁——我爸总要郑重地对全家人说:
“明年我们就到洪山街上去过年!”
鲁迅说: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就像这世间的路,这世间本没有路,只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第一次读到这样的句子,我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慨。我在想,如果没有那一张虚幻的表格,如果没有那一个虚幻的转正,我爸和我们,总该是另外一种轻松随意的心情,度过一年又一年的吧?格言上说,没有理想的人生,就象折断了翅膀的鸟儿,就象没有目标的航程。可是,我倒真希望,那个转户口从一开始就不要来打扰我家的安宁。要知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那也是一种不堪承受的生命之重啊!
在这八年之中,我奶在1985年去世,我爷在1988年去世,我大姐1986年出嫁,我二姐1989年出嫁。1990年,我大哥高中毕业回乡务农,我二哥初升高一,我刚读初三。就在这一年的3月份,那个盼望已久的梦想之花突然在我家的黑色屋顶上绽放,如一道雨后初霁的彩虹,照亮了我们渴盼已久的心空。我爸终于转了全家的商品粮户口了!那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可我已经忘了家人是怎样庆贺这个迟到的喜讯的,可以肯定的是“初闻涕泪满衣裳”。这真是一个悲欣交集的结果:我的爷奶终于没有等到每天都可以吃上猪肉;我姐一个嫁到了农村,一个嫁给了伤残退伍军人;我大哥因为超过了18岁而被拦在商品粮食之外,后来不得不自费读卫生学校,并花大价钱为他买了一个户口。
因此,享受到“商品粮”这所谓城镇待遇的人只有我、我妈和二哥。而我最终考取了大学,这商品粮对我没有任何作用。不过,唯一“沾上光”的,就是在我初中毕业那一年,有资格被允许参加县里一个叫“五七”棉纺厂所办的技工学校的招生考试。我考了第2名,可以免除一切费用读书,但那时我已经被县一中录取,良禽择佳木而栖,我已经有了梦想,不再甘心做一名满身油污的钳工了。商品粮户口,对于我妈来说,也是没有一点实际意义,虽然怀揣着一个每月30斤粮油供应的小本本(为了这本本我们竟然等待了8年!),但她仍照旧每天下地干活,做着修理地球的古老职业,黑汗水流的为儿子们的前途耗费着生命,
商品粮户口真正对我家人起作用的,只有我二哥。1990年9月,读书读得不太好的二哥只考取了巡镇高中。这个学校在县里被称为三中,只是一个普通农村学校,巡镇高中每年考取大学的人数基本是零,不过偶尔也有一两个被中专录取的——不要小瞧了中专,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一个农家子弟能考个中专,那也是了不起地跳出农门,在我老家那是要放电影热闹的大事——但问题是,照我二哥的成绩,考个中专也不大可能——基于现实情况分析,我爸和我二哥商量:反正读书读不到头,家里三个人读书实在困难,现在又了商品粮户口,而县城那家肥得流油的省级企业也在招工,不如----
刚满18岁差一点就转不了户口的二哥,那时嘴巴上已有了一层淡淡的绒毛,他知道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艰难而重大的抉择。他沉默了,只上了一个月的高中,他就收回了书本,辍学被招工进了铝厂,干着最苦最累最脏的电解分厂打垒子的活计----我曾经流着泪,写下了关于他的1万5千字的长篇散文《老二》,里面有关于他的详尽描述。朋友们看了,以为那是我编造的小说,其实不,那都是真实的记录。
二哥在这个当初效益红红火火的省铝厂出卖力气10多年,做了10多年令农村人羡慕、令城里人轻视的城市农民工。终于在2002年得到了回报:一万多块钱买断工龄,光荣下岗。失业后的二哥由于没有技术,没有文化,先后做过各种事,现在的工作是为县城最大的宾馆做保安,月工资600元。
提起二哥,我总想起一句歌词“从终点又回到起点/到现在才发觉”。是的,当初农村的小伙子,苦盼来商品粮户口,招工进城,付出青春年华之后,发现自己连正宗的农民工都不如,真是枉费了家人的一番心机!打工5年没回来过年的大姐、3年没回来的大哥、打零工的二姐、做保安的二哥,还有一个硕果仅存的我,在一个学校混着日子——想起这些,我爸就没法安度晚年,他总是感到失落和愤怒。我爸从小的家族振兴城市梦,现在在后代身上几乎都化作了泡影,“那个商品粮户口值个狗屁!”他老着脸说,“白扳了一场命!”
社会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爸这一代被教导得近乎古板的人,看来已经不适合这个时代了。那些理想主义的“死脑筋”怎么能够适应功利主义的物质世界呢?所以,我爸要怪罪的不应是商品粮户口,也不应是经济制度,更不是瞬息万变的社会变革。其实不止是我爸,还有我们,面对这个五光十色日新月异的社会,我们该如此重新选择和建立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人生观价值观?
“明年就到洪山街上去过年!”
我爸坚定而深沉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这句话如同一句誓言激励着我奋发,但更多的是一声叹息令我伤感。拥有商品粮户口,把家搬到洪山街上去,到洪山街上去过年,脱离农村和泥土——果真就能过上丰富多彩的城市生活吗?城市生活果真是那么美好令人神往吗?这是个问题。
我早就过上了城市生活,我在一个比洪山要大得多繁华得多的城市度过了8个春节。但我真的不觉得城市有什么好,反而,一进入腊月,我就无限怀念着我那遥远的铁石墩,那灰色的天空,那萧索的田野,那家家户户的爆竹,那稻草燃起的青烟-----每当这时,我就无法安心工作,要开始收拾行囊,带上妻女,象一只恋巢的倦鸟,飞回故乡去,度过又一个崭新的春节。
丁亥年腊月十一,写于武汉积玉桥。时白雪皑皑,天气初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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