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

　　作者：杜志余
　　夜深得连小区门外的夜宵车都推走了。
　　自从那张相片用橡木框裱好，挂到卧房的床头起我就没睡好一个
　　完整的觉。
　　照片上一个六十来岁黑瘦的老头。戴顶破草帽，顶上蒙了层旧
　　地膜。又脏又黑的帽绳缧着他皱巴黝黑的腮帮子。满脸泥水地笑着。
　　胸前依着个二十几岁，一米七个儿，扎着红丝巾的姑娘。粘满泥浆的双手紧紧圈着老人的脖颈。卷曲的披肩发散落在他的左肩。
　　姑娘是我结婚两个月的----暖。
　　暖的父亲是机关领导。在上海定居多年。我们在大学里相遇。毕业后相恋七年。从不敢奢望她爸能同意。领导就是领导。暖鼓起勇气领我登门。一说一个准儿！让俺俩自己决定！
　　暖在新世纪实验中学教九年级。每每休息日她都拽上我去医院做义务护工。
　　我许诺暖：结婚后一定带她回湖北老家。不想让暖看见我家乡的落后和父母的窘迫生活。暖总背着我给我老家寄钱。
　　在暖的软泡硬磨下，我终于心有余悸地领着她启程了。
　　火车刚离站台就飘起了雨。
　　我眯起眼睡着。为了让我舒适些，暖把我的头揽在她怀里。自顾着欣赏沿途风景。两旁嶙峋的山石只有电视里才看过。暖的父亲一直忙。连逛公园都没陪过暖。头一遭出远门，她兴奋地用相机抢拍着。
　　天色渐黑，雨点大得象玻璃球砸在车窗上。火车在两山之间孤独地咣当着把一车人都摇睡了。
　　我睡不去。暖也不睡。她在想着见公婆要喊爹---娘。她默念着。我不知道暖看见爹娘时会怎样地鄙夷和不屑。
　　天亮了。火车疲惫地靠在一个灰色调的小站。破旧的站台边六棵瘦弱的法国梧桐孤零零地落着黄叶。尴尬地欢迎暖的到来。雨更大了。
　　还要挤三小时三轮跑山路。
　　七八个人蜂拥挤进小三轮。一个六七十岁的阿婆最后爬上来。暖猫腰拽上她让老人坐她的板子。老人用土话谢暖。暖麻利地把自己挪到我腿上。“您坐，我坐我老公腿上。”顺手扎一把红丝巾。我双手搂住暖。小三轮冒着黑烟上路了。一车子山里人把赞许的目光投向这个漂亮的叫“老公”的城里妹子。
　　小车在你泞崎岖的山路上爬行。雨停了。路边的松树滴答着水滴。路中间汪着一坑一坑的黄泥水。
　　越往前走车子越晃悠。暖抓住车顶的铁杆子。一根缠着厚厚的杂色布条的木拐别在顶上。开车的是个残疾老人。他罩着顶蒙了层旧地膜的破草帽。胳膊腿都缠着这种地膜。显然是地里用过。老人在寒风里竭力撑着车把。“闺女，头回搭俺这么破的车吧，开春就不用拉喽！山下修了新高速！好哩！八辆车并排也中！”老人兴奋地和暖搭话。“您不就没生意？”暖不解。看老人高兴劲，失业仿佛是件乐事！“人老几辈子盼来的好事啊！娃儿们都进城。回山没个路不行。汽车不能跑。乡里乡亲图个便。”说着一个穿着时髦的小伙拎着拉杆箱下车了。“一块钱。”看着小伙子手里捏着五十元。就摇着手说“算嘞，下回吧。”小三轮又快乐地上路了。
　　看着老人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我闭上眼，泪珠就滚了下来。
　　这样的路摆咱城里五十也不多。暖这样想。“这么几个人开三小时你亏钱了。”暖忍不住问。“七年了，不够油钱俺城里的儿媳儿每月寄来。山里没人愿开。俺给乡亲图个便。”
　　时不时有人下了车。小三轮乐颠颠地跑着，摇摆着。
　　车斗里就剩下暖和我了。我歪在厚厚的稻草上闭着眼。偷偷抹掉眼泪。恋爱七年我不带暖回老家：只怕她看不起拄拐的父亲，连名儿都写不出的母亲。还有那两间破旧的小瓦房......我不情愿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暖摇醒我。小三轮在村头小路上开走了。暖浑身泥浆。头脸和手没一块干净的地儿。“你搁泥坑打滚儿？”我几乎在质问她。“车陷泥坑了，你睡得象猪，老人说啥不肯叫醒你，让你睡，咱俩跪泥坑里把车硬是抠出来了。”暖说着用泥手捂嘴笑......
　　家里改建了两层的灰瓦小楼房。古色古香。娘说是乡里统一设计筹建的。只要每户少量的基建费......
　　回家的日子里父亲一直没回来过。
　　在暖的再三催促后我们回了上海。
　　那夜暖躺在我怀里轻声念叨：“开三轮的老人儿子也在上海。”
　　第三天。一张二十四寸让我揪心的相片挂上了床头。老人和暖甜蜜的笑脸仿佛在向我昭示什么。
　　夜深得连小区门边的夜宵车都推走了。
　　我终于取下照片搂着暖：“那个开三轮的是我父亲。”暖取出相片撕开下方的不干胶“我和公公”四个温暖的金字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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