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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

发布时间: 2009-11-23 17:19   来源: 荆楚网   进入电子报

  云南省楚雄市卫生局            杨雯
  (一)
  楚秀把儿子小超送到村口,看他背着书包走远了,才放心地回来打扫院子,把屋里屋外收拾了一遍。冬天的雾很大,院子里那几棵大青树模糊得只有一个隐约的轮廓,门外的一切都无法看清楚。空气冷得像结了冰,楚秀的手冻得发紫,她有点后悔没让小超穿上那件藏青色毛衣。那件毛衣是三年前买的,随着小超一天天长高,毛衣渐渐不合身了,并且洗来洗去也不保暖,楚秀总想给小超买两件新衣服,只恨手上没有那么多闲钱。自从丈夫贺东明出车祸之后,每天都要拄着拐杖才能走路,更要命的是他意志越来越消沉,每天就知道蒙头大睡,只有肚子饿的时候才会起来吃,家里的活计就指望不上他,楚秀肩上的负担更重了。小超也仿佛一夜之间懂事了,别人有的东西,他再喜欢都不开口要;别的孩子放学就只知道玩耍,他就能帮妈妈干活。有时候楚秀看着他跟自己蹲在田地里干活,小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可他仍然咬牙坚持着,楚秀就想流泪。
  楚秀用昨晚的冷饭糊弄了一下自己的肚子,给东明留了一碗,就赶到集市上卖菜。菜是昨晚就准备好的,有白菜、萝卜、青花和蒜苗,都是些不值钱的小菜。楚秀住的这个村子叫江家屯,离城不远,做点小买卖还是方便的。楚秀就靠种菜卖补贴家用,小超的学费、家里的开销都在这对菜篮子里面,日子过得补襟见肘。贺东明出车祸时当场昏迷,肇事的司机趁机逃跑了,医药费都是借来的,至今还欠着人家一万多元。
  冬天的早上太冷,买菜的人少,价钱也低。楚秀挑了一大筐菜才卖了40多块钱,剩下几棵卖不出去的白菜,只好带回家自己吃。经过肉摊子的时候,楚秀想起家里很长时间没吃肉了,每天饭桌上只有青白苦菜,小超仍然吃得很香,不禁心里一动,称了半斤肉。
  楚秀回到家的时候筋疲力尽,大雾还没有完全散开,空气还很冷,但她走得急,浑身都在冒细汗。东明还没有起床,锅里的饭早已经凉透了。楚秀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怒火,但她知道发火是没用的。东明现在麻木得像个植物人,除了吃饭睡觉以外,就是无精打采地蹲在院子里那棵无花果树下叹气,楚秀说什么他都爱理不理,更别指望他为家里做点什么。
  楚秀抹了一把泪,看着镜中自己的样子,穿一身旧衣裤,一头枯干的乱发,面容憔悴衰老得像个50岁的老人。看着看着,心里不由得一阵悲凉。这半年来,她经常被一种悲观情绪左右着,觉得日子没法过下去了,除了小超的笑脸以外,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感觉到温暖,她觉得自己仿佛一直生活在寒冬腊月。
  楚秀是从边远的茶花寨嫁到江家屯子的,她嫁给东明是在一种矛盾和复杂心理驱使下所做的决定,当然更重要的是摄于爹的威严。在嫁给东明以前,楚秀曾经有一份刻骨铭心的爱情。这么多年,虽然时光已渐渐将往事冲淡,但那个叫阿龙的男孩却从来没有走出过她的记忆。
  认识阿龙那年,她刚满二十岁,是茶花寨里一朵美丽的山茶花。那些年物质条件差,更谈不上什么精神生活。人们通常在茶余饭后烧一堆火,全家人围着火堆瞎聊天,老人抽旱烟,烤茶喝,小孩子们在火堆里烧玉米、土豆、红薯之类的东西吃。不记得什么时候,附近一个叫潘湾的村里开始放起了电影。放电影的是个40多岁的男人,个子中等,相貌平平。人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从他的外貌上也研究不出来什么奇特的名字,就统一叫他“电影老倌”。他在一个荒芜多年的院子里盖起一间小房子,算是他的窝棚,用一块大大的白布挂在窝棚的外面,在窝棚对面投影,图像不是很清晰,但对于几乎没有看过电影的村里人来说,这已经是很吸引人的东西了。电影差不多每星期放一次,但也不一定,有时候或许要等两个星期。听说,相同的片子他要在很多地方辗转放映,等他转了一圈回来,总能带回来新的片子。
  这个对山区村民来说无比新鲜的玩艺儿深深吸引了人们的眼球,尤其是那些半大不小的青年男女。对于他们来说,看电影会给他们提供更多接触异性的机会,许多年轻人都会在看电影的过程中寻找自己喜欢的对象。因此每逢放新片子的那天晚上,院子就人山人海,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附近几个村里的人。对于中、老年人来说,看电影纯粹是为了消遣解闷,于是每到放电影的日子,他们总是最积极,早早吃完饭来买电影票。
  “电影老倌”也会提前来开门,那些急于抢占前排座位的人们就争先恐后地买了票,然后冲进院子里,把自家的凳子放在最前排。女人们饭后总要刷锅洗碗,又带些针线来做,总是来得比较晚。女人找到自家男人的时候免不了要抱怨几句,嫌他们没有找到好座位。男人们就委屈地解释,整个露天电影院就熙熙嚷嚷的像在赶集。
  楚秀经常跟村里的伙伴小菊一起去看电影,楚秀身材修长,白净漂亮;小菊皮肤略黑,个子矮,但性格活泼。两个人走在一起,年轻小伙们贪婪的目光总是追随着楚秀。有一天晚上,大家正在看电影,天突然下起雨来,人们很快作鸟兽散,四处寻找躲雨的地方。楚秀和小菊没有找到躲雨的地方,眼看雨越下越大,两个姑娘急得几乎要哭了。正在着急的时候,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突然打着一把伞跑过来说:“雨这么大,你们还呆站着干什么?我家就在旁边,两位姑娘如果不嫌弃,就到我家避避雨吧!”小菊比楚秀小一岁,平时没什么主见,什么都听楚秀的。见小伙子面目和善,态度诚恳,一双眼睛充满温情,楚秀心里一动,羞涩地点点头。
  小伙子叫阿龙,家里就只有他跟一个瞎眼老母亲。阿龙的家可真够穷的,窄窄的一个小院,两间低矮破旧的瓦房,家里除了一些简单的旧家具,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倒是墙上那几副人物素描画得栩栩如生,给这个破旧的家增添了些许生气。阿龙说他读书的时候就喜欢画画,可惜家里太穷,供不起他读书。墙上这些素描都是他没事时随便乱画的。
  楚秀赞赏地说:“随便乱画也画得这么好?如果你继续读书,以后可以当个画家,至少可以当个美术老师。唉,太可惜了!”
  阿龙仿佛被楚秀一语击中痛处,脸上闪过一丝忧郁,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画,一动也不动。楚秀敏感地说:“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让你伤心的话,我们山里孩子的命运,都是一样的。我虽然不会画画,但学习一直都是班上最好的,我原来也打算继续读书,可惜家里实在负担不起,我才放弃了。”
  “原来你也有这样的经历?我们真是同病相怜!”阿龙叹了一口气,不敢再眷恋这个伤感的话题,想起两个姑娘还站着,连忙招呼她们坐下。
  阿龙的母亲眼睛虽然瞎了,但耳朵很灵敏,知道家里来了两个姑娘,高兴得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花。她寻着两人的声音,拄着拐杖来到楚秀和小菊身边,抓住两个姑娘的手,用松树皮一样粗糙的手不停地摸两个姑娘的脸,好像想摸出她们的模样。母亲最操心阿龙的婚事,每逢家里来了姑娘,老人家都会这样,似乎把人家当成自己的儿媳妇。老人的这些举动常常会把客人吓跑,慢慢的家里就很少有人来了。
  阿龙明白母亲的心思,见楚秀和小菊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他又羞又恼。他连忙拉开母亲的手,让两个姑娘到一边烤火,又给她们泡了香甜的糖茶。看着她们心有余悸的样子,阿龙满怀歉意地说:“真对不起你们,我妈老了,操心我讨不到媳妇,行为有些古怪,两位姑娘千万别见怪。”
  小菊咯咯笑着,天真地问:“像阿龙哥这么帅气的小伙,怎么会讨不到媳妇?”
  阿龙看了一眼楚秀那张白里透红的脸,若有所思地说:“我家里这么穷,又有个瞎眼的老母亲要照顾,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我啊?”
  楚秀红着脸说:“这就是你的偏见了!不是每个姑娘都要嫁给有钱人,只要两个人互相喜欢,夫妻一条心,愿意吃苦,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阿龙激动地说:“谢谢姑娘安慰,你这句话对我的鼓励太大了。没想到这穷乡僻壤还有你这样有思想、有见识的姑娘。”楚秀被他夸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阿龙转身飞快地拿出一张白纸、一只铅笔说:“姑娘别动,请允许我为你画一张画像,你低头的样子实在太美了。”
  楚秀不忍心拒绝,只好保持着低头的姿势让阿龙画,看阿龙在昏黄的灯光下画得专注的样子,她心里既兴奋又紧张。阿龙很快就画好了,虽然只是铅笔素描,但见画中人轮廓酷似楚秀,眼波流转,美目盼兮,十分传神。
  “太像了!”楚秀惊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从阿龙手里抢过画,细细端详了半天,爱不释手。
  楚秀看了许久,终究舍不得把画还给阿龙。见阿龙没有开口说话,只好硬着头皮说:“我这么喜欢,又是我的画像,你就送给我作纪念吧!”
  阿龙却飞快地把画从楚秀手里抢过来说:“如果是别的东西,只要姑娘喜欢,我都可以送给你。但这副画不能送,只怕今天以后,我再难得见到你了,见不到人,留着你的画像看看总是好的。”楚秀听出阿龙话里的意思,知道他对自己有意,心里不恼,反而觉得甜丝丝的。
  雨停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钟,比平时看完露天电影还晚,楚秀和小菊不得不回去了。雨后的天空乌云密布,整个潘湾黑乎乎一片,大雨虽然停了,间或还飞着一点点鹅毛细雨。阿龙抓了一只手电筒和一把伞说:“走,我送你们回家,你们两个姑娘在夜里走路,不安全的。”
  村里的路坑坑洼洼,石头很多,阿龙的一只手举着伞,那伞一直撑在楚秀和小菊的头,为她们遮住了冷风和细雨。另一只手拿着电筒,电筒光只照在楚秀和小菊脚下,丝毫不顾自己走得磕磕碰碰。阿龙的体贴让楚秀心里一热,第一次有了被人关心的感觉。母亲死得早,父亲当了多年村长,性格倔强霸道,她一直在父亲的威严之下生活着,什么都按照父亲的意愿去做,没有自己的思想,更没有体会到一丝父爱。阿龙只用一个细小的动作,就俘虏了她的心。
  路上,阿龙告诉楚秀,他初中毕业的时候,家里为了给姐姐阿凤办嫁妆,把原本留给他读书的钱都花光了,姐姐对他好,一辈子就结一次婚,家里再穷也要办得体面些。为了姐姐,他只好放弃了考高中上大学的打算。现在,他打算好好学画画,以后有机会的话去参加比赛,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楚秀觉得阿龙是个既善良又有思想的人,跟茶花寨里那些嘻嘻哈哈成天想着接近她的愣头青不同,她从心底里欣赏他。当然也不忘给他一些鼓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如果你不喜欢当农民,喜欢画画也并不是坏事。虽然现在你还很穷,但只要你继续努力,我相信有一天你会成功的。我们等着你的好消息!”
  阿龙平时成天跟瞎眼母亲在一起,母子之间很少交流,他不知道自己一个农民,成天埋着头画画,究竟对不对?他太需要支持和鼓励了,楚秀这几句话对他来说太宝贵了。他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了,如果不是旁边有个小菊,他真想拉一拉楚秀的手。这个姑娘实在太美,也太可爱了!最重要的是她那么理解自己,跟自己那么投缘。天下之大,要找到一个能理解自己的人太不容易了,更何况在这边缘贫困的山区。他庆幸今晚天空下雨,让自己遇到了她。
  在楚秀看来,阿龙不仅长得一表人才,还风趣幽默,温柔体贴,有才华,有思想。跟那些一辈子没读过几天书,成天只知道和牛粪泥土打交道的小伙们不一样。茶花寨里姑娘只要满十八岁,就会一直有人来说亲,姑娘们的婚姻一般由父母包办,父母决定嫁谁,她们即使不喜欢也要嫁,村里有些姑娘实在无法忍受,就选择了自杀。楚秀不想让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因此每次听说有媒人来家里提亲,她都提心吊胆,害怕爹为己挑选了一个不喜欢的男人。来提亲的人虽然不少,好在爹还没有答应过谁,她还算是个待字闺中的自由人。爹说过要帮她挑选个好丈夫,条件一是家里要有钱;二是家离县城要近,以后做什么都方便。他一辈子呆在这鸟不生蛋的山沟里,生活得太没有意义了。自己的女儿一定要嫁出去,过上好日子。楚秀的想法跟爹不一样,她觉得最重要的两个人互相喜欢,她相信“夫妻一条心,黄土变成金。”以前陆续来家里提过亲的那些小伙,无非是看她长得漂亮,两个人根本没有共同话题。她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但现在她知道,她一直在等待的就是像阿龙这样的男人。
  平时忙着看电影的时候,楚秀觉得茶花寨到潘湾之间的路很长,今晚虽然天空刮风下雨,但因为有阿龙陪伴,她觉得这段路变短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楚秀家门口,因为太晚,楚秀不敢约他进去坐坐,两人都有点依依不舍的感觉。阿龙看了看寨子里稀稀疏疏的灯光说:“欢迎你们再次来我家玩,只是家里太穷,没什么招待你们的。以后看电影,我来通知你们!”
  看着阿龙瘦长的背影消失在村口,楚秀脸上飞起两片红晕,幸好夜太黑,看不见她脸上的任何表情,但心里已经波涛汹涌。
  从那天开始,楚秀变得心不在焉,神不守舍了。阿龙的笑容总在眼前晃动,阿龙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她回忆了多少遍。她每天不知要朝村口那条弯弯的小路上眺望多少遍,每一次都失望而归。她多么希望“电影老倌”再放新电影,这样她就可以在电影院里见到阿龙。可是接连几天都没听到任何关于放电影的消息。
  一天下午,楚秀惊喜地发现自己家门框上放了一封信,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是他写来的!”楚秀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拆开信封,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写了短短几路字:
  “楚秀姑娘,我特意来通知你,今晚潘湾放电影,片名暂时保密,七点钟我在进村那条小河边等你。
  阿龙”
  楚秀欣喜若狂,离约会时间还有几个小时,她巴不得时间过得快一点,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迫切地希望见到他。晚饭几乎只用十分钟就吃完了,楚秀甚至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一吃完饭她就扎进自己的小房间,把所有的衣服一一翻出来左试右试,最后选定了一件粉红色碎花衬衫,一条白色裤子和一双凉鞋。又把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批散开来,对着镜子略施粉脂,看着镜中那个身材苗条、年轻漂亮、神采飞扬的自己,楚秀的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
  去潘湾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夕阳为村边的绿树红花镶上了一层金边,楚秀走在昏黄的余光里,美丽得像一只在花丛中穿梭的蝴蝶。想着将要见到朝思暮想的阿龙,楚秀心里像揣着一只兔子般嘭嘭乱跳。
  终于到了潘湾河边,远远见到阿龙瘦长的身影在河边晃来晃去,在夕阳的余辉里,阿龙那张英俊的脸更加生动。四目相顾的瞬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又觉得有千言万语在心头。还来不及说话,阿龙就激动地把楚秀搂在怀里,阿龙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是楚秀喜欢的味道。楚秀陶醉在这种味道里,几乎不能呼吸了。
  “你真美!”阿龙含情脉脉地看着楚秀说。楚秀的脸红透耳根,轻声问道:“今晚放什么片子?”
  阿龙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看电影吗?”
  “不、不是,我不想看什么电影,我只是……想见到你。”楚秀说完,脸烧得发烫,头也更低了。
  阿龙显然很满意这个回答,再次把楚秀揽在怀了里,用手轻抚着她的长发说:“其实今晚根本没有放电影,是我太想见你了,才骗你来这里的。你不会怪我吧?”
  “你这个坏人……”不等楚秀说完话,阿龙滚烫的唇就贴了上去,楚秀闭上了眼睛,任阿龙狂热地吻着自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突如其来的幸福让楚秀几乎晕过去了。
  两个几乎是一见钟情的人,在思念中度过了一星期之后,必定有许多话要说,阿龙紧紧搂着楚秀,一边沿着树木葱茏、弯弯曲曲的小河边走,一边说着让人耳热心跳的情话,可谓是良宵一刻值千金,只恨时光太匆忙。
  不知过了多久,天渐渐黑了,月亮羞涩地探出了脑袋,河边开始吹起了凉风。阿龙脱下外套批在楚秀身上,皎洁的月光下,楚秀的脸那么美丽,让人迷醉。阿龙捧起楚秀的脸,再次吻了一阵,激动地说:“楚秀,你愿意嫁给我吗?”
  楚秀犹豫了一下:“这……太快了吧?我们才刚刚认识。”
  阿龙认真地说:“虽然只认识你几天,可是我已经在心里认定了你,你就是我今生要找的女孩。答应我,嫁给我!”
  见楚秀迟疑的样子,阿龙急了:“是不是你觉得太快了?还是,你嫌我家穷?”
  楚秀摇头说:“都不是,只是……我父亲是个很严厉的人,我怕他不会同意我们的事。”
  “我会努力的,总有一天我要娶到你!”阿龙抱着楚秀,对着天上的月亮发誓说。
  从那天以后,楚秀经常以看电影为名,偷偷跑到潘湾去跟阿龙约会。他们现在再也不关心电影了,有什么能比得上美妙的爱情?楚秀恨不得天天都来见阿龙,每次见面都欣喜若狂,每次要分开的时候都恋恋不舍,阿龙送了又送,每次几乎都把楚秀送回到家门口,看着她进门以后,才独自返回潘湾。
  终于有一天,父亲觉得不大对劲,这电影以前不是每星期才放一次吗?现在怎么放到两三次了?楚秀一门心思想着早点去见阿龙,根本没有注意到父亲的脸色,照例吃过晚饭,收拾打扮一番,急匆匆出门。
  父亲暗暗跟着楚秀走出村口,见楚秀独自一人走得如此匆忙,心里更加奇怪了。往常看电影,楚秀都不敢一个人,总是要叫上两三个小伴,最常邀约的是小菊,怎么今天就敢一个人去?父亲纳闷了,觉得其中必有隐情,于是决定跟着她去看个究竟。
  楚秀走得匆忙,一路上满脑子都是跟阿龙见面的情景,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跟踪自己。当在老地方见到阿龙熟悉的身影时,还来不及说话,楚秀就扑进了阿龙温暖的怀抱。在一阵狂吻之后,阿龙顺势把楚秀压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喘着粗气,红着眼睛说:“楚秀,我想死你了!我今晚就把你变成我的女人!你愿意吗?”
  一种原始的渴望从身体最深处升腾起来,楚秀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烧,皮肤上好像有千万只小虫子在爬,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潮湿,渴望被男人爱抚,渴望和阿龙融为一体。当她充满期待,准备脱自己的衣服时,只听“嘭”的一声,阿龙头上忽然被挨了一个闷棍,刚才还压在自己激情澎湃的阿龙忽然应声倒下,不醒人事了。
  “打死你这不要脸的丫头!”楚秀惊恐万状地抬起头,见爹满脸怒容,手里抬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桩,正准备落在自己头上。楚秀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重重的一击,好让自己跟随阿龙而去。但那根木桩终究没有落下来,父亲叹了一口气,狠狠地把木桩扔进河里,双手捂着脸,哭得老泪纵横。楚秀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哭,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父亲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还这样在女儿面前流泪,想必是十分伤心了。但此刻,楚秀顾不得父亲的伤心,她心爱的人昏死过去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阿龙,你醒醒!快醒醒呀!”楚秀拼命摇动阿龙的身体,可是阿龙仍然纹丝不动。楚秀爹气急败坏地说:“别喊了!我把他扔进河里,看他醒不醒!”楚秀爹不由分说拖起阿龙就往河水的方向走。
  “爹!我求你放过他,你要杀就杀死我!”楚秀奔过去死死拽住爹的衣袖,哪知道爹力气大得很,他只轻轻一用力,就将楚秀掀翻在地。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爹已经拖着阿龙来到水边,楚秀再次扑上去紧紧抓住了爹的手臂,指甲嵌进了爹的肉里,爹疼得直咧嘴,终于松开了手。楚秀连忙抱起阿龙,边喊边拍他的脸。
  “要让他醒来还不容易!”楚秀爹不由分说蹲下身捧了一捧冰冷的河水,使劲往阿龙脸上泼去,阿龙挣扎了几下,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皱着眉头,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似乎想不起来刚才的事情了。
  “啪!”楚秀爹还不解恨,伸手打了他一个耳光。
  “爹!你要打就打我,他好不容易活过来,你又这样狠心打他,他可是你未来的姑爷呀!”楚秀摸着阿龙被打得发红的脸,心疼地说。
  “你说什么?你要嫁给这个小子!”楚秀爹恶狠狠地看着阿龙问道。
  “大叔,我和楚秀真心相爱,希望你能成全,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的。”阿龙终于弄明白怎么回事,原来,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就是自己将来的岳父。楚秀曾经不止一次地跟他说过自己的父亲严厉霸道,这让阿龙十分好奇。他原本还想过几天就到楚秀家拜访他,顺便向他提自己跟楚秀的婚事,没想到他们会在这样的状况之下见面。
  “小子,你家在哪儿?是干什么的?家里有些什么人?有多少良田?多少存钱如实说来,不许有半个字隐瞒我!”楚秀爹恶狠狠地说。
  阿龙只得把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交代出来,然后“扑通”一声跪在楚秀面前:“我对楚秀是真心的,请大叔成全!”
  “成全个屌!你小子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就你这么穷的人家,也配娶我女儿,趁早给我滚蛋!我警告你,以后不准再来找楚秀,如果你再敢见他,我要你的小命!”楚秀爹气急败坏地说。
  “大叔,我现在虽然穷,但我会努力的,我一定会让楚秀过上好日子的。求你成全!”阿龙执着地说。
  “滚!”楚秀爹转身捡起那根木桩高高举起,眼看就要落下来,楚秀忙拉住爹对阿龙说:“你快走,改天我去找你。”
  “你敢!”楚秀爹大吼一声,气得嘴唇上方那小撇胡子一抖一抖的。见阿龙走远了,楚秀爹火气才稍稍消了些。他把木桩狠狠扔进河水里,指着被河水冲走的木桩对楚秀说:“你要是敢再跟他来往,就跟这根木头一样的下场!”楚秀并不恐惧,什么也改变不了她爱阿龙的心,她要跟爹对抗到底,直到他答应他们的婚事。但眼下当务之急,是让爹别再生气。楚秀不敢再跟爹顶嘴,默默地跟在爹身后往回走,一步三回头,直到阿龙的影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她还痴痴地望着远处的潘湾。
  楚秀没想到,从那天开始她就失去了自由,爹换了大门的锁,钥匙随时带在身上,每次出门就把门锁上,楚秀变成了笼中的小鸟,无法走出家门一步。楚秀苦苦哀求、哭喊都无济于事,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每天到门框上看看有没有阿龙给她的信件。但每次看都让她失望。她尝试过爬院墙逃出去,但院墙很高,滑不溜手,墙外荆棘丛生,根本没有立足之地。爹的铁石心肠,让她无可奈何,她想到了死。
  在杂物间,她找到了一包老鼠药。老鼠药是粉红色的,米粒大小一颗,看上去像一包被染红的米,一点也不可怕。楚秀想,这么好看的东西吃下去,或许没有多少痛苦,至少比上吊、跳水、割腕好得多,何况那些方法她都不敢用,还是吃老鼠药吧,只要这包粉红色的小东西吃下去,万事就解决了,这个世界与我无关了。阿龙,永别了!爹,从今以后楚秀不能在孝敬你了,你自己多保重!楚秀默默在心里把所有该说的话都说了一遍,又朝潘湾的方向看了很久,一仰头把老鼠药全部倒进嘴里。
  爹回来的时候,楚秀口吐白沫,已经昏死过去了。爹吓得大惊失色,抱起楚秀就往村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快去叫狗三!楚秀吃毒药了!”村口一些大人小孩听到后,来不及多看楚秀一眼,一窝蜂似地奔向狗三家。狗三大名叫李富贵,是茶花寨里第一个靠卖野生菌富起来的人,去年买了一张小货车,专门跑运输。外面的人叫他李老板,村里人尤其是长辈都叫他狗三。他倒不在乎别人怎么叫他,整天乐呵呵地做生意,也还算个热心人。他开货车来回的路上要是见到村里人,他一定会捎带他们一程;谁家有个急事都请他帮忙,他也从不计较。
  当狗三把楚秀从颠簸的山路上拉到县城医院时,爹已经急得两眼发直,几乎失去意识了。县医院立即对楚秀进行了紧急抢救,用几大桶水给楚秀洗胃,才把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楚秀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说:“爹,让我见阿龙一面。”
  “只要你好好活着,你想怎么样都行,爹再也不勉强你。只是,有一样东西爹没有交给你,现在拿给你看,你要想得开。”爹一边抹眼泪,一边抖抖索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楚秀:“是那个叫阿龙的小子写来的,前些日子我在门框上见到的,本来我想烧掉它,不想拿给你看。现在……唉!算了,它是你的了,你看吧。”
  阿龙的信并不长,但每个字都犹如千斤巨石,重重敲打在楚秀心上:“
  楚秀你好!也许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你很遥远了。村里有个叫潘二宝的,是我从小最要好的玩伴,他从广东回来,带了很多钱,说是那边遍地都是黄金,他在那边做大生意,让我跟他一起去赚大钱。我走了,我要在广东赚一大笔钱,然后回来娶你,你一定要等着我!
  爱你的阿龙”
  楚秀看完信,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木然地问:“广东在哪里?”爹木然地摇头:“鬼知道广东是个什么地方!说不定他去干什么违法贩毒的事,过几年就回不来了!你等他,只会白等!”
  “我一定要等!”楚秀坚决地说。
  “好好,随你的意。从今以后我不再强迫你了,免得你寻死觅活的。只要你好好活着,你想嫁谁就嫁谁。”爹温言软语,再也不敢像往常那样严厉了。自从楚秀出事后,这个平时严肃霸道的老村长变得小心翼翼,也突然间老了很多。原本沧桑的脸上似乎又多了几条皱纹,眼窝更加凹陷,双眼布满血丝,白头发也增多了。楚秀看着爹的样子,心里酸酸的,爹老了,实在不该再让他伤心了。
  楚秀从医院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潘湾,她要到阿龙家看个明白,否则绝不死心。但阿龙家那低矮破旧的大门上,赫然锁着一把铁锁,人却不知去向了。她问了几个人,找到了潘二宝家,才从潘二宝母亲那里知道,早在一个月前阿龙就把瞎眼母亲送到他嫁出去的姐姐阿凤家里,他自己跟潘二宝走了。
  阿龙走了,楚秀的心也被带走了。广东在哪个方向,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楚秀一点都不知道。每天她不知要看多少遍天空,但只看到连绵不绝的大山;每次进门出门的时候,她都有意识地看一下门框,似乎希望那上面有点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父亲从此就变得沉默寡言了,整天摇头叹息,心事重重。
  有一天,楚秀家里来了一个蓬头垢面,弯腰驼背的男人。他敲开了楚秀家的大门,说找一个叫楚秀的姑娘。楚秀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回头对着厨房喊:“爹,舀一碗饭菜来!”来人摆摆手说:“楚秀姑娘,我不是要饭的。我是潘湾的潘二宝,我是从广东逃跑回来的。阿龙让我来找你,告诉你不用等他了,他不会回来了。”
  “你说什么?你是潘二宝!”楚秀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衣着褴褛,脸色蜡黄瘦削,头发乱得像稻草一样的男人,根本无法相信这就是阿龙信中说过的潘二宝。
  原来,潘二宝在广东做的不是什么大买卖,而是在一个隐蔽的地下室里倒卖一种沐浴露,这种沐浴露是潘二宝的一个朋友在小作坊里生产的,不仅没有正规的店铺,销售的方式也十分古怪。他们只能躲在一些不为人知的地方卖,并且卖沐浴露的时候还专门请几个年轻美貌的女人现场沐浴给客人看,女人的私密部位用泡沫遮住,这个买卖多半是吸引那些好色男人。男人们围成一圈现场观看,如果看了以后买5瓶沐浴露,就可以摸“沐浴女郎”身上没有泡沫遮盖的部位;买10瓶就可以摸女郎身上任何部位;如果买20瓶以上,就可以随意跟一个女郎在店铺后面的小房间里共同沐浴……
  这个奇特的促销手段极大地刺激着男人们的神经。许多男人像着迷一样,纷纷掏空钱包争先购买潘二宝们的沐浴露,根本不在乎那沐浴露的价格比普通沐浴露贵出几倍。这样,潘二宝和阿龙就赚得盆满钵满。正当两人计划加大铺面,增加“男女共浴”的房间,扩大经营规模时,他们被广东警方查获,潘二宝机灵,立即从地下室的另一个通道逃跑了。阿龙人生地不熟,被警察带去接受审问,因他们做的生意带有淫秽色彩,其行为已经触犯法律;警方还把在现场查获的一些沐浴露带到相关部门化验,发现沐浴露里面含有大量催情剂成分,警方顺藤摸瓜,在短时间内抓获了生产这种沐浴露的一个小作坊。那个小作坊的主人只认识潘二宝,认为自己被他出卖了,偷偷找人把潘二宝暴打一顿,原本精壮的潘二宝就变成了弯腰驼背的模样,幸好他东躲西藏,才没有被警察抓住。阿龙死也不肯把潘二宝供出来,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罪责,最后被警方以涉嫌经营添加违禁成份的沐浴露和非法提供色情服务定罪拘留。
  但就在阿龙即将面对牢狱之灾时,事情出现了转机。一个50多岁的广东富婆觉得阿龙年轻帅气,决定用钱把阿龙保释出来,条件就是阿龙以后天天陪着他,听她使唤,做他的“小弟”。阿龙害怕坐牢,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富婆有钱有保镖,强迫阿龙跟她到另一个县定居,阿龙根本无法脱身,只好跟她走了。阿龙临走前,千方百计找到潘二宝,让他一会要回到云南老家,转告楚秀不要再等他,他回不来了。
  “悔恨啊!是我害了阿龙!”潘二宝说完,捶胸顿足,两行清泪从脸上一直流下,挂在又尖又脏的下巴上。楚秀听得膛目结舌,根本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离奇的事情,更不敢相信阿龙会去做那些道德败坏的事。在此之前,她一直认为广东是个美丽富饶的地方,就像阿龙信里说的遍地是黄金。现在才知道,那里处处充满诱惑和危险,所谓的黄金,其实是要出卖血汗甚至人格来换取的。
  “楚秀姑娘,阿龙说你是个好人,你是他见过最纯洁、最美丽的姑娘,但他配不上你,以后也不会回来了。让你找个好男人嫁掉,别再等他。”潘二宝说完,一瘸一拐地走了。楚秀跌坐在地上,靠在墙上发了一下午的呆,始终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楚秀从此以后又加入了看电影的队伍,但是她并不是为了看电影。每次还没有在电影院里坐稳,她就悄悄溜出去,去看看阿龙的家,但每次都只看见锁着的大门。潘湾这个地方只有潘二宝还跟阿龙有点联系,或许只有他才知道关于阿龙的消息。她找到潘二宝家里的时候,潘二宝已经不知去向了。潘二宝的母亲无奈地说:“这个背时儿子,在外面跑野了,回来还没呆上一个月就了。我是老了,他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潘湾已经打听不出任何关于阿龙的消息,还要找到他姐姐阿凤家吗?楚秀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去见他的姐姐。再说,如果真的像潘二宝说的那样,阿龙没有自由,受人控制,想必也没有机会跟姐姐联系的。楚秀彻底绝望了,看来阿龙是真的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从此以后,她再也见不到他,听不到他的消息了。她只能在斑驳的记忆里,搜寻到关于阿龙的影子了。思念、哀怨加上经常奔波忙碌,楚秀渐渐憔悴了,消瘦了。
  一年多以后,阿龙的影子才渐渐在心里模糊,她一点也不怪他,她甚至觉得是自己害了他。如果他不是为了自己,就不会跟潘二宝去什么广东,也就不会犯法了。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答应富婆那种条件,那相当于跳进了火坑啊!但不接受又如何呢?有几个人愿意过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楚秀想通了,这些事不能怪谁,只能怪苍天无眼,怪命运不公,怪他们没有缘分。
  这一年里,父亲变得沉默寡言,样子更老,身体也更差了。楚秀知道他在为自己操心,以前她不理解父亲,觉得他不爱自己。现在,她终于明白了,父亲的固执和霸道,都是为了她好,都是怕她走错路,怕她以后受苦。她一定要让父亲看到自己有个好的归宿,让父亲放心。
  所以,当一个能说会道的媒婆带着贺东明来家里提亲时,楚秀并没有表示反对。父亲对贺东明老实本份的样子很放心,认为楚秀跟着他不会吃亏,是个能过日子的人。当得知贺东明家就在离县城只有两公里的江家屯子,家里也还有点积蓄后,父亲显然很满意,心里已经认可贺东明这个女婿了。他有他的考虑,人往高处走,楚秀嫁到江家屯子,做点生意、买点东西、有个头疼脑热看病什么的,总要方便得多。做父亲的谁不希望女儿有个好归宿啊?
  楚秀对贺东明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也知道在茶花寨周围四乡八里,许多人都知道她跟阿龙的事,自从“老鼠药事件”发生后,村里关于她的疯言疯语传得很多,口水都能淹死人,她要在周围找个好男人嫁掉,恐怕很困难。江家屯子离这里远,自己也走得干净。所以当晚上父亲语重心长、温言软语地跟她商量时,她也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楚秀是在跟贺东明结婚一年多后才渐渐感到后悔的。贺东明生性懦弱,虽然是七尺堂堂男儿却毫无主见,对她也是不冷不热,豪不关心。最让楚秀受不了的是他太懒,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隔三差五地拿着一笔钱进城去,每次都把身上的钱花得精光,但什么也没带回来。楚秀好多次逼问他钱花去哪里,他总是三捶打不出一个冷屁。楚秀也就懒得再问,但内心深处,她总觉得东明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夫妻之间没有感情,就连最基本的思想都无法沟通,这让楚秀痛苦不已。这种痛苦一直延续到儿子小超出生后,楚秀才渐渐转移了注意力,才找到了一点精神寄托。
  也许是天意,贺东明在一次从城里回来的路上,被一张轿车撞倒,造成左腿骨折,浑身是血,当场昏死过去。轿车趁机逃走了,贺东明是被好心人送到医院抢救,才勉强保住一条命,但腿从此就瘸了,需要借助拐杖才能走动。因为行动不便,贺东明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野马山丘地往城里跑,心里自然十分苦闷,意志也渐渐消沉了。家里的重担完全落在楚秀一个人身上,更要命的是东明住院花去的一万多元钱全部是东挪西凑借来的。面对这样一个失去了生活信心的男人,这样一个死水般没有活力的家,楚秀常常悲观得不想活下去。只有在见到小超的时候,楚秀才觉得自己活着还有一点意义。
  (二)
  雾渐渐散去了,门外那几丛大树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楚秀隐隐听到有人路过大门时的谈笑声,那声音尖尖细细的,很像东明的二姨。东明的二姨虽然也住在本村,但自从东明出车祸以后,她就很少来家里,有时候即使路过也不愿意进来。楚秀想起不久前二姨来过一次,拐弯磨脚地说让楚秀尽快还她家那两千块钱。可是现在他们手上根本没什么钱,今天她能买肉吃,实在是下了很大决心的。二姨始终是东明的至亲,如果东明出面说几句话,她或许会宽限些日子。楚秀叫东明去跟二姨说说情,东明依旧睡在床上不愿意起床。楚秀急了,指着东明骂道:“你看看你还像个男人吗?什么事都靠我一个人,她好歹也是你二姨,你就不能去说个情!”
  东明打了一个哈欠,懒懒地说:“要去你去,我管不了那么多!我现在是个残废人,哪还有脸串门?”
  楚秀在院子里呆立了很久,见东明真的不愿起床,她彻底绝望了。她真想一走了之,扔下这个废物一样的男人和这个破败的家,可是一见到小超,她就打消了这个极端的念头。想到小超一个多小时后就会回来吃饭,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流泪,更不想让她看见冷锅冷灶,她咬咬牙,擦干眼泪进厨房洗肉,准备做饭。忽然间,大门口传来两个孩子尖利的叫声:“阿姨,快!你家小超摔伤了!”
  楚秀一惊,急忙跑出厨房,只见两个孩子搀扶着小超进门来,小超的脸上还流着血。楚秀哭喊着扑过去抱着小超问:“小超,你怎么了?别吓妈妈!”
  旁边的两个孩子争着说:“小超在上体育课的时候从木马上摔下来,脸一下子就出血了。”楚秀不知道他们说的木马是什么东西,也来不及细细研究,只说了一句“谢谢你们两个同学”,就背起小超直奔医院。
  村外的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楚秀拼命喊:“司机,救救我的孩子!”可是一张车都不停。楚秀只得背着小超拼命跑,好在医院离江家屯子不远,约莫跑了半个小时就到了县医院。楚秀在医院门口遇到了一个穿百大褂的女医生,还没等楚秀开口,女医生急忙说:“快送你儿子到外科门诊!跟我来!”楚秀背着小超跟女医生来到外科门诊,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立即给小超的伤口清洗、上药,包扎了纱布,小超脸上的血马上就止住了。几个外科医生对带楚秀进来的女医生说:“张主任,你该下班了嘛!”被称为“张主任”的女医生只顾埋头开处方,头也不抬地说:“没关系,我等她拿了药来,还得交代她怎么用。”
  楚秀拿了处方到收费处交钱,没想到治疗费加药费一共150多元,楚秀走得急,身上只装着今天早上卖菜的钱,把每个口袋都搜遍了才找到30多块。她站在收费室门外不知所措,脸涨得通红。这时,她忽然觉得肩上有一只手,回头一看,原来是张主任。她的脸更红了,结结巴巴地说:“张……张主任,我的钱没带够,能不能请你把药减掉一些?”
  “孩子受了伤,不用药怎么行呢?你不够的钱,由我来替你交好了。”张主任不由分说掏出两张百元大钞,按在楚秀手里。楚秀受宠若惊:“这……这怎么能行呢?我不能要你的钱。”
  张主任说:“孩子的伤要紧,你先拿去用。以后来换药、拆线,一律不收费。但这个时期必须吃消炎药,不然伤口感染就麻烦了。”看着张主任白色的背影,楚秀心里暖烘烘的,多好的医生啊!
  楚秀拿了一堆药回到诊室,见小超坐在床上吃面条。大约是饿坏了,他吃得津津有味。见楚秀回来,小超放下面条说:“妈妈,叔叔们给我买了面条,我肚子饿了。”
  楚秀很不好意思,一个劲地跟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道歉:“小孩子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张主任站起来拍拍楚秀的肩膀说:“你孩子很懂事,他告诉了我们你家里的一些情况。你一个女人家不容易呀!”这么长时间以来,楚秀吃尽了苦头,心里的辛酸无处诉说,张主任这句话太让她感动了,终于有人理解她了。她原本还想怪小超多嘴,怎能把家里的事情随便告诉别人,而张主任能对她说这句暖人心的话,让她觉得太满足了。楚秀刚想开口说话,眼泪就如洪水般流下来。
  张主任摸了摸小超的头对楚秀说:“你先别难过,我们医院最近在搞‘捐资助学一对一’活动,要求每个科室资助一个困难学生,我们刚才都商量过了,外科就资助你家小超吧!今后每个学期开学前,我们会把全科医生护士们捐献的学费送到你家里,免除你的后顾之忧!”
  突如其来的好事让楚秀不知所措,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啊?这不,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刚好让她捡到了。楚秀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知道傻傻地拉着张主任的手说:“谢谢你们!谢谢!”张主任让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医生记下了楚秀家的地址、小超所在学校、班级,然后吩咐他说以后小超的学费就由他负责带到。男医生很认真地点点头,并交代楚秀下次来换药的时间。
  楚秀拉着小超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冬日的阳光终于冲破了云雾,暖暖地照着小城的街道。楚秀从来没有感受这么温暖的冬天,阳光那么灿烂,天空万里无云,积压在她心头许久的阴霾突然一扫而光。生活多美好啊,虽然她遭遇了太多的不幸,但上天还是照顾她的,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忽然派了一群天使般的医生护士来帮助她渡过难关,她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然而,楚秀这种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破坏了。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让楚秀的意志彻底崩溃了。一天下午,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楚秀家的小院里,楚秀在院子里喂鸡,东明在试着扔掉拐杖练习走路,一切都那么温暖和谐,楚秀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那么大的打击和灾难。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女人突然冲进楚秀家的院子,双手扯住贺东明的胳膊恶狠狠地吼道:“贺东明!你这个缩头乌龟,你这么长时间没来看我们娘俩!你该死!”
  楚秀惊愕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贺东明吓得脸色煞白,突然跪倒在地,几乎用哀求的口气说:“红燕,我求求你先回去,别……别在这儿吵,这是我家。”
  那个叫红燕的女人不依不挠:“你家!你这杂种也配有家?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你这么长时间没来看我们,让我和小美喝西北风,你对得起我们娘俩吗?”
  贺东明看了一眼楚秀煞白的脸,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拉住红燕,用哀求的口气说:“红燕,我半年前出了车祸,把腿压断了,路都走不了。我们还欠了人家一大笔钱,所以……”
  “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我们母女要吃要喝,我那死鬼丈夫现在蹲在监狱里,你不接济我,谁来管我!你现在是个废人了,今后我也不愿意再跟你纠缠,你今天必须给我一大笔钱,否则我去告你!”红燕怒气冲冲,那张血红的嘴一张一合,吐出来的每个字都那么尖酸刻薄,像刀一样刺在贺东明的心上。
  贺东明再也忍不住了,他站起来恶狠狠地指着红燕骂道:“你敢告我?你这个水性扬花的臭婊子!你当初不是嫌我穷才嫁给那老头的吗?现在人家坐了牢,你又来打我的主意,没门!告诉你,我根本不承认小花是我女儿!天知道她是谁的野种!”
  “你这个畜生!你不承认就算了,还敢侮辱我?”红燕气急败坏,转身把贺东明扔在一边的拐杖狠狠摔在地上,又用高跟皮鞋使劲踩,可怜贺东明这半年多来一直以拐杖为依靠,用来用去已经用出了感情,没有了这根拐杖,他走不了几步。见自己心爱的拐杖断成了几截,上面沾满了红燕脚上的泥土,贺东明被彻底激怒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冲过去,把红燕的双手反扭在背后,另一只手在她脸上“啪、啪、啪、”打了几个耳光,打得红燕满脸通红,哇哇乱叫。
  楚秀总算明白了怎么回事,这是丈夫东明在外面的女人,东明甚至跟她生下了孩子!楚秀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她忍无可忍,把手上的铁盆朝贺东明身上砸去,哭着跑出了家门。
  楚秀一边流泪,一边漫无目的地跑着,不知道跑了多久,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四周都是连绵不绝的山,她站在空无一人的旷野,只见前面白茫茫一片,像云彩,又像雪花,或者是一片白色的树林。她觉得自己进入了一条迷途,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该到哪里去。
  附:[个人简介]
  杨雯,女,汉族,中共党员,本科文化。上世纪80年代出生于云南省楚雄市,18岁开始从事业余文学创作,近年来陆续在省内外各种报刊、杂志上发表散文、诗歌、小说、报告文学等不同形式的文章200多篇,共计60多万字。现为云南省楚雄州作家协会会员,楚雄州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外散文诗协会会员,《当代护士》全国特约记者。杂文《永留善良》获云南省杂文学会二等奖,散文《将心比心》获鸿翔药业公司征文大赛一等奖。2008年出版个人散文集《心灵的预约》,现为当地畅销书之一。
  联系地址:云南省楚雄市卫生局办公室
  联系电话:15987818108
  2009年5月25日

(本文来源:荆楚网 编辑:孙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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