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死证

　　四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佛头峪村放羊的老孙头有张免死证，据说是一位被老孙头救过命的老首长送给他的，无论犯什么罪都可以免，可那张证究竟是什么样，谁也没见过。
　　老孙头真名叫孙石头，村里的年轻人大都不了解他，只知道他原来当过兵，五十年代上了山，很少回村里。据老人们讲，老孙头从小就可怜，爹娘死得早，靠吃百家饭长大。闹鬼子的那会儿，老孙头也就十四五岁，有一年麦子黄稍的时候，鬼子到村里来扫荡，孙石头躲进了村边的一个山洞，鬼子发现这个山洞后，猜测洞里可能藏着八路的伤员，就派一个鬼子爬上去看看，那鬼子刚攀住洞的下沿，孙石头恰好要看看鬼子走了没有，一伸头，两人瞅了个对眼，吓得那鬼子“妈呀”一声滚下山崖，摔了个半死。鬼子就把孙石头逮到镇上的炮楼里，狠命往死里打。乡亲们联名据保，说他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懂什么，就当个屁一样放了他吧。在勒索了一批粮食后，乡亲们用门板把遍体鳞伤的孙石头抬回了村。
　　也是这小子命不该绝，恰好县大队到这个村里来休整，卫生员给他治好了伤，伤好后，他就非要参加县大队，在村里当民兵都不干，部队嫌他年龄小，他就死皮赖脸地跟着，大队长抝不过他，只好收下。后来八路军独立营来征兵，孙石头就报名参加了独立营，随部队走了，从那以后杳无音信。
　　说话就到了一九五三年的春天，县武装部和乡里派人把穿着一套发白军装的孙石头送回了村里，说是因伤复员，可大伙儿谁也没瞧出这小子哪儿负伤来。孙石头在生产队干活不惜力，谁都愿意跟他一个组。农闲的时候，就给孩子们讲他在部队的战斗故事，不长时间，村里的孩子们就跟他学会了“八路军，独立营，谁来参加谁光荣”，“这个天，黄不楞登，眼看就刮风，刮风就下雨，下雨就歇工”之类的歌谣。村里有几个姑娘暗恋上了他，时不时给他带点好吃的，也有送鞋垫的，怎奈小伙就是不动心。也有那倒提媒的，孙石头只说配不上人家姑娘。有人劝他，差不多就行了，不要挑肥拣瘦，倒头挑个没有肉的，他就笑笑，也不说什么。
　　转过年来的春天，村里在死猫沟修梯田，一个叫王先进的后生，放炮时跑得慢了点，当时就被炸得血肉模糊，还没抬下山就断了气。撇下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春花和不到一生日的男娃，孤儿寡母，甚是可怜。虽然队里有照顾，可挑水劈柴这些体力活，让春花这个身单力薄的小女人也吃不消，老孙就经常去帮扶她。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一来而去，村里就传开了，说老孙看上了这个小寡妇，过去那些暗恋过老孙的女人嫉妒得牙根都痒痒。
　　秋后，春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王先进的族家不干了，说老孙干了那见不得人的事。在那个时代，农村里的家族势力还是很强大的，王家家族里那帮早就对春花垂涎三尺的后生们就把春花和老孙绑起来，脖子上挂上破鞋，在村里游街。春花说不是老孙干的，是村支书的儿子王二蛋强奸了她，可村里人谁都不信，支书反而说她诬赖好人，二蛋领着一帮人把老孙头关在大队部里打了个半死。后来有人怕出人命，向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的同志来了之后，开始对这件事进行调查，他们也不相信春花说的话，就对老孙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干了就承认。亏你还在部队上待了这么多年，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听了这话，几天来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孙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把扯下了自己的裤子，众人都惊呆了，老孙裤裆里除了一大片黑乎乎的疤痕，什么都没有。
　　老孙的冤案总算是洗清了，可春花却被谣言压得抬不起头来，二蛋死活不承认是他干的，那年月又没有亲子鉴定，找不到野男人，春花更是百口难辨。唾沫星子淹死人，一个午后，春花悄悄来到村外的山上，左思右想，觉得再无脸活下去，就上吊死了。
　　春花死后，老孙头懊悔不已：“都怪我呀，当时我要认下来就好了！可部队教育我多年，我不能给部队丢脸啊！”
　　本来老孙是要抚养春花的孩子的，可孩子的舅舅说：“我们知道你是个好人，孩子留在你这里，还要受别人的白眼，给他换个环境吧。” 春花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可很多人对老孙胯下的“物件儿”怎么没的产生了兴趣，大队还专门发函到老孙原来的部队去了解情况。通过部队的回函，大家这才明白，在一次战斗中，老孙被炮弹炸伤，为避免伤口感染，不得已做了全部切除手术。疑团解开了，那些恨着老孙的“娘们”平添了对他的几分好奇，见到他就问。没过几天，四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了。孩子们也不再崇拜这位战斗英雄，追着他喊：“孙石头，没抓手，像个娘们蹲着溲！”
　　老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多年隐藏的秘密被揭穿，他感到自己无脸见人，有时他真想去死，可一想到离开部队时老首长跟自己说的，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坚强的走下去，做一个对人民有益的人。另外害死春花的恶人还未受到惩罚，想到这些，他就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心。村里是不能待了，他就主动要求到村西十几里地外的铁佛寺去看管队里的羊群。从此，老孙就在铁佛寺安了家，只有领盐巴、火柴、煤油等生活用品的时候，才回村里一趟。
　　却说这铁佛寺也真奇怪，三世佛像和十八罗汉像全部用生铁铸成，除了山门和前殿毁于战火，这大雄宝殿完好无损。据寺里的石碑记载，这座寺庙是南宋时期建造的，老孙在部队打北京城时知道，这些老东西叫作文物，是不能随便乱动的。
　　一九五八年，全民大炼钢铁，王二蛋惦记上了铁佛寺里的这些铁佛。一天，他带着十几个红卫兵来到铁佛寺，要把这些铁佛砸烂炼钢，他们到达寺院时，老孙正在外面放羊，听说后，立即赶回寺庙，抄起一根白楝杆子就打，二蛋等人不得不停下手来，质问老孙：“你想反总路线，反三面红旗吗？”老孙厉声回答：“我不管什么线，什么旗，动这些铁佛就是不行。告诉你们，我可是有免死证的，打死人不偿命。”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本本晃了晃。那几个小子本来就对红本本有一种畏惧心理，看老孙的气势，不像是说瞎话，就说了一番狠话，悻悻离去。但从此老孙手里有免死证，打死人不偿命的说法也不胫而走，越传越玄，更有人添枝加叶地说：“老孙在部队上救过一位大首长，那个免死证就是老首长赐给他的。”以后再有孩子追着他喊“老孙头，没抓手，像个娘们蹲着溲”的时候，他就会唬起脸说：“你们再说，我就把你们的小鸡鸡掐下来喂狗，我可是打死人不偿命的。”孩子们便会吓得一哄而散。
　　时间到了二00五年，老孙头已经快八十了，他不再放羊，县民政局多次邀请他到老年公寓去居住，他说，身体还硬朗，在铁佛寺住惯了，哪儿也不想去。一天，几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老头来到了铁佛寺，当他们看见那些佛像时，一个个就像孩子一样兴奋得又蹦又跳，拉着老孙头的手说：“这样完整的铁佛像，在国内是独一无二的。”没多久，又有更多的人来到这里参观，转过年来，就在门口立起了一块“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说是将来还要申报国家级的，在这里搞综合开发。由于铁佛寺地处偏远，临时不能派人来管理，他们就在大殿周围拉起了围墙，聘老孙头做了临时管理员，每月发给他150元的工资。
　　却说那个二蛋，虽也已是快七十的人了，可仍是狗改不了吃屎。自从他当支书的的爹生病死了以后，更是吃喝嫖赌，无恶不作，被公安局抓进去好几次，媳妇跟他离了婚，孩子们也不让他进家门，只好在村外搭了一间破草房居住。一天，在村头遇上了昔日的赌友安宝志，看着安宝志开着小车，浑身名牌，二蛋羡慕的说：“你小子发大了。”
　　安宝志说：“二蛋爷，你现在是守着个金娃娃哭穷哩。”
　　“有财谁不想发？”
　　“真想发？”
　　“真想，做梦都想。”
　　“实话告诉你，我现在跟人倒腾古董呢。前两天，有几个香港人看上了你们村的铁佛，说一个铁佛头值两万呢！这不，我这两天也正在到处找你。”
　　“真的？”
　　“谁骗你是这个。”安宝志用手做了一个王八的样子。
　　“那我们今晚上就去，庙里就老孙头那个老不死的看着。”
　　“你在家等信，我联系好了去找你。”
　　二蛋回村的第三天，安宝志领着八个人找到了他家里，一帮人在一起嘀咕了一天。当天晚上，二蛋带着他们进了山，十几地山路走了将近四个小时，到达铁佛寺时，已是凌晨一点。铁佛寺内悄无声息，他们偷偷爬进院墙，不知是谁“咣啷”一声踢到了破铁桶，老孙头养的一只狗立时“汪汪”叫着蹿了出来。
　　“谁？！”老孙头在屋里大声喝问。
　　几个家伙一看事已败露，知道寺里就老孙头和一条狗，胆子就大了起来，他们一起打开手电，照住那只狗，把绳圈扔在了狗脖子上，那只狗也不示弱，跳踉着往这帮家伙身上扑，他们赶紧收绳索，一边用铁棍朝狗身上乱砸，狗很快就不动了。
　　这时，老孙头已经站在大殿门口，仗着人多势众，二蛋大声骂道：“老孙头，你这个老不死的，识相点，今天我们只想要佛头，不想要你的命，别挡爷们的道！”
　　“狗东西，只要我在这里，你们休想！”
　　几个小子一拥而上，老孙头奋力挣扎，几把刀子同时扎在了老孙头身上……
　　发现老孙头的尸体是在三天以后，省文物管理局的几个专家一进寺门就看到了躺在大殿门口的老孙头，大殿内三世佛的头像不见了踪影，大家赶紧报案。根据群众提供的线索，目标很快就锁定在二蛋一帮人身上，公安机关迅即展开追捕，在西安将这个犯罪团伙一网打尽，可佛头却被偷运出境，后经过国家有关部门交涉被追回。
　　老孙头的遗物很少，床头上的一只破木箱很是显眼，大家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套泛白的军装，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可见主人对它的爱护，军装下是六枚军功章。在整理老孙头的遗体时，从他胸前的口袋里翻出了一个小红本，那是一本武装部发的退伍证，在扉页上印着毛主席手书的两句话：“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这就是老孙头说的“免死证”。
　　以后，人们再到铁佛寺参观时，总会到寺后的一座坟墓前去凭吊一番，坟前的矗立的石碑上刻着“革命烈士孙石头之墓”。
　　作者：马永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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