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

　　李老太太身着一袭深褐色地、上面布满"福、寿、禄"红字的高档唐装，满头白发光滑地梳向脑后盘起一个扁扁的发鬏，上面插着一支碧绿的玉簪。
　　此时的她，端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望着天空高挂的一轮圆圆的明月，觉得有些眩晕，刚刚过完八十岁生日的她，此时一阵清楚一阵糊涂，清楚的是在刚才外孙女小兰为她举办的寿宴上，那些素不相识而又衣冠楚楚的女士和先生们的殷勤、肉麻的奉承，什么"李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恭词等等，仿佛李老太太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名字，其实李老太太年轻时有一个挺漂亮的名字，叫李玉簪，只不过是在以后的岁月里没人再叫她的名字，李老太太的称呼对她来说已经是很郑重的了，过去周围的人对她的称呼都是"她"，同时也常常带有轻蔑的语调，糊涂的是，如今短短的几年光景，人们看她的眼神和对她说话的的语调以及她在左邻右舍的大事小情中的地位都在悄悄的改变和提高着，特别是在今天寿宴上众人对她予以极致的恭维，她真的弄不懂，也不明白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和以往相比，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难道是因为钱？这世态真的变样了吗？
　　疑惑和不解像一团乱麻一样缠绕在她本来就过于衰老的头脑里，她曾经是旧中国最后一代妓女，短暂的娼妓生涯，使她以后的生活过得辛酸而艰难，那段不光彩的经历压得她一生都直不起腰来。
　　那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她当时十六七岁，在城里读书，战乱隔断了她与家里的联系，自然她也就没有了学习和生活的经济来源，无奈之时进入青楼，两年多的妓女生活虽然没有使她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直到那一天夜里，成群荷枪实弹的士兵开进妓院，把她和她的姐妹们集中到一个大院子里，进行学习、教育和改造，她认得字，认得墙上写的"妓女也是被剥削被压迫的穷人"，可事实上当她从大院里走出来的那天，已经就永远不是穷人了。
　　建国初期，翻身的穷人们高唱着"社会主义好"的歌曲，热火朝天的投入了新生活的建设，同时也在改造着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旧习俗、旧观念，当然也包括她！从此她为了避开周围歧视的眼光，住在偏僻的地方，用变卖做妓女时积攒下的的一些首饰度日，不久这些东西就卖光了，陷入绝境的她不得不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了将近二十岁的男人，婚后生活还算平静，可不久就发现这个男人有着严重的肺病，两年后生下他们唯一的女儿后就死了，男人的工厂为了照顾她们孤儿寡母，分给她一些手工活，从此她就靠着糊纸盒、糊纸袋，挣些微薄的手工费抚养女儿。
　　一年又一年在拮据中过去了，一晃女儿已经十八岁了，她似乎朦胧的感到了一线希望。可厄运又一次降临了她的头上，母子俩又被"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洪流卷到了农村，那时的农村连身强力壮的男人都填不饱肚子，何况她们母女，生活的艰难和周围在那个时代投来的异样、轻蔑的眼光和撇着嘴发出的"啧啧"声，都像刺骨的寒风吹着她那本来就冰冷的心，可她仍然顽强的挣扎，在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岁月中慢慢的蠕动着。但是她们不但生存下来了，而且还出现了微微的曙光，一个当时称作"根红苗壮"的小伙子娶了她的女儿，从此她们的生活得到了许多的改善，没有人再敢明目张胆的歧视她们。一年后她的小外孙女小兰出生了，尽管生活过得挺清苦，但她有了笑脸，觉得生活有了盼头，这是她这些年来过的最舒心的日子。
　　可是好景不长，女婿在开山采石时被滚下的巨石碾死，女儿再也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横祸，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吃光了家里仅有的一碗辣椒酱，又喝了一瓢凉水走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面对这一次次的灾难，她似乎显得很平静，重重的坎坷已经使她麻木，她默默的拉扯着五岁的小兰，艰难的活着。
　　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她把全部的心血和爱都倾注在小兰的身上，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了，在无尽头的贫困中，小兰竟出落成一个身材苗条、长相漂亮的大姑娘！此时青春荡漾的小兰已经嗅出改革开放的信息，她想改变！改变和外祖母一直过的穷日子，小兰卖了亲手养大的猪，自己拿了一少半，大半留给了外祖母，抱着她失声痛哭，泣不成声的说："姥姥，你好好等着，过两年我会回来接你过好日子的"，然后背起简单的行囊，踏上南去的列车。
　　半年以后，小兰寄来了第一笔钱，以后第二笔、第三笔，经济的丰腴改变了她的地位，周围过去那种歧视的眼光逐渐变成了钦佩和羡慕。当她偶然听到周围的人说，小兰是在外面当妓女，这一消息像是一个响雷击中了她，过去经历的多多苦难没有使她倒下，可这次她倒下了，大病了几天，病好后她明显的苍老了许多，她觉得命运是这么的不公平，她是旧中国最后一代妓女，一伦甲子过后，与她相依为命的小兰却又成了新中国第一代妓女，真是对她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苦难生活的莫大讽刺！
　　她已风烛残年，似乎已经嗅到了冥界的味道，而小兰还年轻，难道又要重复自己的不堪回首的一生？她不赶往下想，也想不明白，六十年来苦难生活的经历深刻地告诉她，当过妓女就是一生的耻辱，是连黄河都洗不掉的污点，在人们面前永远抬不起头。但是这次她错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她并没有注意到许多过去沉下去的旧东西，如今又悄悄的浮了上来。
　　叶落归根，她回到了她出生的城市，买了不菲的房产，打算定居下来。然而此时风头正盛的小兰已经做大做强，已不甘于在国内的偷鸡摸狗，而是要放开手脚，名正言顺的大干一场，于是东渡扶桑，打出国门，也可能是半个世纪的性的压抑，在异国小兰和许多跟她一样的年轻女人如鱼得水，溢出强烈的欲望，其巨大的贪欲很快的使她们在这个老牌的靠输出妓女发达起来的国家的性市场中，占据了一席之地，源源的金钱不断涌来，巨额的收入实现了接她过好日子的诺言，小兰把她接到了在省城新买的别墅里，雇了佣人服侍她，可她依旧是麻木，毕竟过去的烙印太深了。
　　百无聊赖的她毕竟是读过书的，六十年来，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曾认得过字，可是现在她却经常在纸上写一个"娼"字，她时常端详这个"娼"字，想起六十年前在那个大院里受到的教育，"娼"是旧社会的产物，当时她是听得很明白的，可如今她又变得不明白了，"娼"字是由"女"和"昌"组成的，是昌盛之后有了女人，还是有了女人之后变得昌盛了呢？可她，今生不一定能弄明白。
　　此时，窗外的明月越来越亮，越来越圆，但它也在若干年前，或是若干月前以至若干日前，曾经历过一弯细细的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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