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推水那一年

　　水车上铁链子辚辚的响声，娘躬腰推水的时光，连同我少年时的青涩，便忽闪忽闪地跳跃在我的记忆深处。
　　推水，是生产队里固定的活。那个夏季久旱无雨，土地干的裂口子。抬头望天，天蓝蓝的，不见一丝云翳。娘和几个推水的大娘大嫂，边推着水，边哼着近乎童谣似的小调：老天给我粮，快来东海老龙王，不分早晨和傍晚，瀑雨迎头下一场；老天断我粮，不来东海老龙王，不分早晨和傍晚，太阳火辣亮堂堂……。
　　娘到菜园上推水，已经推了五年了。娘长期劳累，体弱，推一阵子就要停下来，蹲在火辣辣的太阳地上，急剧地喘息几口。
　　我念初一了，那年，十四岁。放学回家，每当看到娘从园上推水回来，边做饭边喘息的情景，我就生出几分恐惧：娘，你可千万不要得了重病呀，我们兄妹四人，还指望你和爹苦工分养活我们呢。
　　爹，腿有残疾，一辈子老实木讷，在生产队的牛场上看场，一天挣不了几个死工分。推水这活，虽然比较重，但工分高，又是固定的，阴晴都有。这也是娘在五年前，几次找队长要上菜园的主要原因吧。
　　因为挂念娘的身体，我坐在教室里上课，常常走神。头脑里老出现娘一边推水、一边喘息的样子。
　　我想，我是家中老大，也该不念书了吧？下来到菜园上帮娘推水。我们庄上就有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就不念了，到队里放牛，其中一个还和我同班。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娘时，一向脸色温和的娘忽然恼怒起来，先是斥责我好好的怎么说胡话，然后是高高地举起巴掌。
　　我想不到娘竟生这么大的气，一时懵了，猜想这话肯定是说错了，只得垂下头，听凭娘的发落。
　　等了半天，并没等来娘的巴掌，却感到有几滴温热的泪珠，不偏不斜地落在我的头顶上。
　　娘说，我和你爹都不识字呀，前年错了一百多个工分，到会计家找，最后怎么也找不出来……。
　　我明白了，娘，累死累活地供我读书，并不是要我以后大富大贵。识了字，遇到事情起码不吃亏。
　　老师不知怎么知道这件事，她象是受到感动，安排我不参加每天放晚学前的课外活动，让我提前放学，去帮娘推水。
　　娘起初不答应，后经老师和她沟通，她才勉强同意。老师告诉她：学校的课外活动，也就是学工学农；到园上帮你推水，这不是正好吗？
　　夏天日头长，我每天傍晚能帮娘推两小时的水，天才黑下来。……老天断我粮，不来东海老龙王……，我站在娘推水的位置上，双手紧按在娘按过的木棒上，身体前倾、奋力蹬腿，和几个大娘大嫂，吟着歌谣的那一刻，我发现自己长大了，成人了，能帮娘干活了，能挣工分养家了……。
　　推水如推磨，步步要用力。要快一起快，要慢一起慢，上下循环的铁链子才能平稳地、悠悠地把水从井里带上来。
　　被娘摩搓过无数次的木棒，既圆滑又汗渍斑斑，还保留着娘的手温，这是娘常年汗手用力留下的印记呀；脚下的泥土，早被娘踩的光滑平整、铁板一样的坚硬，这是娘常年奋力蹬腿留下的印记呀。
　　坐在一边喘息甫定的娘，看见我象牛犊一样被套进她的辕套，既用力又新奇，有股初生牛犊不畏虎的生气，笑了，眼里竟噙着泪花。
　　我也象娘一样抬头望天，天，还是蓝蓝的，不见一丝云翳。老天要断我粮了，不然，怎么还是火辣辣亮堂堂的…..。
　　我虽然每天能为娘推两小时的水，但并没有减轻娘的哮喘，一个星期后，娘的哮喘却加剧了，做饭都显的力不从心。村医生开了两付中药，特意嘱咐娘，到二十里外的高流药店去买，要便宜一块五毛钱。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下午，征得娘的同意后，我决定到高流去买药。因为，一块五毛钱，当时够我们一家的一天的花费了。
　　那年，我们全庄也没有一辆自行车，别说其他什么车辆了。当我步行二十里、到高流买回药，沿着坑坑洼洼的沙土路往回赶时，忽然乌云翻卷，电闪雷鸣，紧接着一场瀑雨迎头而至了。
　　我把药紧紧护在衣襟里，曲腰低头，尽力不让雨把药打湿了。一脚泥，一脚水，在瀑雨中艰难行走。
　　老天，你终于下雨了啊，不要停，千万不要停啊。菜园不要推水了，遍地的夏庄稼得救了，今年有个好收成。起码，我们今年不会挨饿了。娘，这几天，也不用去推水，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
　　当我浑身沾满泥水，远远望见自家矮小的茅屋时，发现娘，正焦急地向外张望我的归来呢。
　　老天给我粮，快来东海老龙王，不分早晨和傍晚，瀑雨迎头下一场……，娘唱的，言犹在耳，可是今天，娘去世已整整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
　　这个夏季，火辣辣，亮堂堂的时候，我走到娘的坟墓前。看着覆盖坟头的凄凄荒草，心里忍不住叫声娘：大热的天，你可不要再去推水了啊，我们都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