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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恕

发布时间: 2010-07-28 12:44   来源: 荆楚网   进入电子报
  我在墙内,你在墙外,透过纸窗上破损的洞,我看到你仍在外面徘徊。曾经挺拔的身姿佝偻着,像一只烧红的大虾;乌黑的头发变成一茎移动的白芦苇。我看到你几次抬手要敲门,却又颓然放下。
  在血缘上,你是我的父亲,我是你的女儿。但在我心里,我不是,你也不是,比之陌生人,我对你更多了一份憎恨。
  三十多年前我出生在那个近乎与外界隔绝的小山村,给我生命的是你和母亲,挽救我性命的却是来山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牛鬼蛇神"--北京某医学院的教授。母亲难产,你又远在西安,我和母亲危在旦夕,他无视村民惊诧的眼神,把我们母女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满月那天,母亲托人送去喜面,并让我认他做干爹。
  临产之前母亲就把信寄了出去,你回来却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情。那天下着雨,你打着黑色洋伞走进瓦屋纸窗的家门。干爹正拿着摇铃逗我,母亲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干爹脚上一双大小合适的布鞋。你的脸当即黑下来,眼神并没在我的脸上停留,直直地盯着干爹,他紧张起来,不知该怎么办。母亲慌不迭地给你们介绍,你抿着冷硬的唇勉强伸出了手。
  你只在家住了三天。这三天里,你没有抱过我一下,连多看一眼都没有,只是把各种玩具变魔术般掏出来哄姐姐玩。我听到了拔浪鼓"咚咚"的声音,大眼睛被吸引过去,母亲想拿过来逗引我,但你却把它递给了姐姐,说,她太小,还是让云云玩吧。云云是你给姐姐的起的名字,她是你心头洁白美丽的云朵。你要走了,母亲让你给我起名字,你冷着脸说,就叫丫头吧,反正是个丫头片子。母亲嗫嚅着说,还是叫丫丫吧,比丫头好听点。
  两个月后,你再次回来了,母亲哭了一夜,我也哭了一夜,因为我饿了,母亲却没有给我喂奶,还任由我尿湿了被褥。
  第二天,你抱着姐姐,母亲抱着我,淌过村前那条小河走向山外。幼小的我并不知道,因为我,母亲不得不离开深爱的男人。那次走出大山,你们是去办理离婚手续的,因为我长的不像你,五官虽和母亲极为相似,但却有一对惹人怀疑的酒窝,因为干爹也有一对酒窝,你怀疑我不是你的女儿。姐姐的扶养权归你,我的归母亲。母亲对你说,把云云也留下吧,你一个大男人带个孩子不容易。你虽极不舍得,还是把姐姐留下了。从此你走出了大山,走出了母亲泪眼迷蒙的视野。不久,你有了新的家。
  闭塞的山村是一个生产谣言的基地。谣言四面楚歌般唱响时,美丽的母亲一夜白发,强忍痛苦支撑着这个家。虽然你每月会按时寄钱来,但那仅够姐姐一个人的生活费用。
  我上学了,能听懂和看明白别人讥讽的话语与不屑的眼神。小队长的闺女骂我是"养汉精"生的,我和她打了起来,她哥哥揍地我满脸是血。后来小队长的老婆截住我,骂我是有娘生没爹养的野丫头,我抓起石块向她扔了过去,正好母亲过来了,朝着我屁股就是几巴掌,我没有哭,母亲却泪流满面。  第二天,大姨带着一个男人来了趟我家。半个月后,母亲带着我和姐姐走出了大山,嫁给了她只见过一面的男人。我长大结婚后才明白,在没有爱情的婚姻中母亲是何等的痛?最苦的是,她心里还装着你这个抛弃他的人。我不止一次看到,没人时,她爱拿出你送给她的那对红色有机玻璃发卡流泪。
  谣言是狼,一旦咬伤人,便不会轻易松口。没多久,新学校的人也都知道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野孩子,没人和我玩。尽管我小心翼翼,但还是会莫明的被人撕毁作业本,或者站起来时凳子被偷偷撤掉摔倒,放学回家的路上会被人扔石子。
  你不时会给姐姐寄来玩具和漂亮的衣物,我好喜欢,但只敢站在远处偷偷打量,因为姐姐从不允许我动她的任何东西。从她仇恨的目光中我知道,她恨我,因为我她失去了你。我实在喜欢她的一对粉红色的蝴蝶节,偷偷戴在辫梢上,还没等走出家门就被发现了,她使劲捋下它们,冷冷地说:这是我爸爸买给我的!
  从来不哭的我哭了起来。
  你又来看姐姐了,我躲在灶房,从门缝看到你拿出一本崭新的书,漂亮的封面吸引着我,但我不敢走出来。每逢你来,母亲总是让我躲出去,但我会偷偷溜回来,藏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你和姐姐。后来我知道那本书是《格林童话》,但我的童年没有童话。
  你从不知道我长成什么样子了,但我却把你的模样深深地烙在了脑海里,是爱?还是恨?那时候我并不清楚。
  慢慢地我长大了,开始讨厌听到你来时姐姐咯咯笑着喊"爸爸"的声音,太刺耳了。你再来,我捂着耳朵,躲在暗处仇恨地瞪着你。
  我拼命地读书,寂寞地生长。十九年了,幸运之门第一次为我打开,我考取了心目中理想的学校,在这里我遇到了心仪的男孩子,他实在太优秀了,我不敢相信他会疼爱我一辈子,我怕我会步母亲的后尘。毕业后他替我联系好了单位,让我留在上海,但优秀的他总是让我联想到你,我忍痛放弃一切回来了。几年后,我找了一个各方面都平平的男人把自己嫁掉。新婚之夜,我却跑出去给他打电话,他在那头,我在这头,我们泣不成声。
  上天还算公平,婚后丈夫对我很好,当我逐渐忘记过去开始美好的生活时,孤苦一生的母亲离开了我。临终前,她把我和姐姐叫到床前,流着泪说:丫丫,你有爸爸的,你和云云是一个爸爸,你们是亲姐妹呐,一定要相互帮衬着…………告诉你们的父亲,我从没有背叛过他,这些年我一直守着自己……说完母亲永远闭上了眼睛,手里仍紧紧攥着那对红色的有机玻璃发卡。
  你接到姐姐的电话赶回来了。这么多年了,你是第一次看到我。云姐流着泪说:爸,这是丫丫……
  你向我走过来,我返身进屋关上了门。我凭什么把门为你敞开?当你舍弃我们母女时,可曾想过会为我们带来什么样的灾难?这么多年了,你可曾想过我的存在?当你抱着姐姐欢声笑语时,可曾想过一个小女孩藏在暗处满含渴望地看着你?当你像丢弃垃圾一样扔下母亲另结新欢时,可曾想过她夜夜以泪洗面?为了生计,她不得不再披嫁衣,担着这个名份,却为你苦守着身?你说,让我拿什么来宽恕你?
  下葬过母亲后,我直接回了自己的家,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去了,我有种孤儿般被抛弃的感觉。这几天你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我,但我没有给你说话的机会,我不愿刚刚长上的伤口再被你撕的血淋淋的。
  云姐不止一次和我谈,说你十分歉疚,想弥补对我的伤害。我淡然一笑问:用什么来弥补?能够再还我一个童年吗?能够还我童年时爱我疼我的父亲吗?
  你没有得到我的原谅,黯然回了西安。
  今天是我生日,我回到了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家。生我的日子是她的灾难日。如果没有我的降临,她可能还过着幸福的日子。我带给了她一生的困苦。在这个灾难日,我得回来陪陪她。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我扭过身看到了你。没等你走近屋门,我就把门插上了,隔着门板冷冷地说:这是我的家,你来做什么?
  你沉吟半晌,低声说:丫丫,开开门好吗?我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姐姐说你一定会回来。无论我再说什么,也无法弥补对你们母女的伤害,但我还是想说,让爸爸看看你……当年的猜忌就像一根刺,扎的我生疼,我一时糊涂抛弃了你们,谁想造成了大错。后来你干爹写信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但已经没有办法弥补了,我已经有了新的家。这么多年了,爸爸不是没有想过你,我一有空就跑回来,想看看你们姐妹俩,只是每次来都没有看到过你。走时我留下你们的生活费,你妈也只收下你姐姐的那份,剩下的原封不动的寄还我。我也没有勇气告诉她,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她是清白的。那天你姐姐哭着打来电话,我赶回来想还她一个清白时,已经晚了……
  外面传了呜咽声,我的泪早已成了河,但我倔强的没有开门,我不知道我该如何面对你?我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你?爸爸?这么多年了,我从没喊过,继父我也只是喊他伯,我觉得"爸爸"是责任的代名词!
  你一直没有离去,我的门始终没有打开。太阳西下了,你说:丫丫,爸爸走了,但还会回来看你的……听不到你的脚步声了,我"哇"地哭出了声,坐在了地上。
  半个月后,姐姐打来电话,说你住院了,想见我一面,我沉吟着没有答应。云姐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丫丫,你去看看他好吗?我知道他对不起妈和你,但他毕竟是我们的爸爸呀,前些时他检查出病症晚期,他都快不行了……
  "他都快不行了"如同晴空霹雳一下子把我炸懵了,那个冷傲无情的男人快不行了?我和云姐一起匆匆赶到西安,在病房里看到了你。浑身插满了管子,原来棱角分明的嘴巴,平时总是抿得很紧的,这时却瘪了下去,半张着,头半靠着,似乎是睡着了,头发直楞楞地,脸也皱巴巴的,如同一颗晒干后的大枣。你曾经精力旺盛,健步如飞,笑声朗朗的,可如今,你是一眼枯竭的泉。那是第一次,一种刺痛的感觉袭来。
  可能是父女天性吧,虽然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相信。你猛然睁开了眼,瞬间,我从你的眼睛里读懂了什么叫欣喜!你张开嘴想说什么,其实你什么也不用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从年轻到现在的模样像一部电影史,在我眼前回放。从无声黑白模糊的老电影,过度到有声有色高清晰的数码时代,原来我从未把你从心里摒弃去一刻,只是我用恨包裹着心灵,不愿透过去看你一眼。你伸出了手,我走上前握住了,泪从你的眼里流了出来,你断断续续说:丫丫,原谅爸爸……
  父女天性,骨肉亲情,纵然有一万个"不原谅"的理由,此刻也消失殆尽。我眼前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渴望女儿用"原谅"来救赎。你还在看着我,我知道你在等答案。云姐在一旁哭出声来,泪也蓄满我的眼眶,我使劲点了点了头,泪哗哗啦啦决堤了,"爸爸",我趴到你的身上,终于喊出了三十多年来一直渴望和害怕的两个字。
  三十多年了,心从没有此刻轻松,原来宽恕别人也可以使自己轻松。
  你闭上了眼,泪弯弯曲曲爬满了腮。我听到你的嗓子里咕咚一声咽下了什么,监控器上,你的心电波已呈一条直线,安详的微笑和纵横的泪画满了整张脸……
(本文来源:荆楚网 编辑:时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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