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啊，母亲

　　顾文显
　　有一年四弟从部队去母亲处过春节，五位弟弟共立一条约：说我已奉养祖母十二年并为老人家送了终，母亲的赡养义务理应由剩余五位弟弟承担。看到那个条约，我第一反应就是：不成，赡养祖母不能代替我对母亲行了孝！兄弟有六，其三务农，吃公家饭的又唯我条件最好，我自觉愿意给母亲养老费用。当时每月就20元，我总是年前就一次寄去。每当看到弟弟们都很孝顺，我居然有成就感，瞧咱这大哥表率当的！后来，条件更好些，我跟妻子说，你我双方各一位老人，都按1000元寄。还轻描淡写地说，不就个一星期天的稿费嘛。听听，我何等慷慨啊，居然舍得给老人那么多钱。
　　某冬，带小儿去看奶奶。小儿说，奶奶家好玩，就是上厕所冻屁股。我猛然感到太对不住她老人家了。农村尽管空气好些，但较之城里住采暖楼的条件差多了，为什么不请母亲去城里住？可母亲说，不去，我在这边待惯了。
　　我反复计算，根据我的收入，完全有能力把母亲接来,供奉到百年后。此后，每通信必谈请母亲来这边的想法，我住的白山市也叫地级市呀，有我和四弟俩这在这边呢。就这样，母亲越是不来，我兄弟俩越是邀请得诚恳，终于母亲被说动，来了，说是小住一段。
　　母亲在这边很顺心，两家伺奉如菩萨，谁也不敢惹她不高兴。母亲非常通情达理，来时，她正好80周岁，我说，妈，咱别像通常人那样过生日，找个主持人没完没了地废话练习，那寿星给摆弄得跟耍猴似的，其实就是跟朋友们讨礼钱。妈说，想得对，咱不能麻烦别人。后来，我找了个山庄，兄弟两家边同儿子、女儿共四家，给母亲摆了个自家的寿宴。哎呀老妈高兴的，我给拍的生日照，都被她事后悄悄带回农村去了，她是炫耀儿子孝顺，给她办了如此高档的寿宴。
　　我想，如果请来数百亲朋，母亲的生日更排场，她怎么会不高兴呢，她真是理解她的儿子呢。妈说，拿人家的手软，今天破费了朋友，你又是个有良心的话，连觉都睡不安稳，总想着回报回报，多累呀。这就是母亲的为人。
　　住到秋天，母亲坚持回了农村。吉、黑两个省，路途不近哪。后来才知道其实是我们把母亲撵走的，她受不了我们每天变着样地做给她吃！母亲啊，您连这点回报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们吗？我清楚她愿意吃海鲜、喜欢喝茶，就经常给她邮寄些去。每当听到她在电话里嘱咐我别寄了，花那么多钱，我心里很温暖，瞧，您儿子孝顺吧。
　　可是有一次，我去看她，发现母亲过得并不宽裕，她把那茶叶泡得极淡，有时喝隔夜茶……我想，寄她的那些海鲜恐怕也让孙子们瓜分了。趁她开箱时一瞅，老人家一年前的茶叶还没喝完！我不高兴了："妈，您怎么跟守财奴似的，儿子供得起您喝茶，而且喝好茶。"母亲笑了："喝，我喝。可太多了，我不能拿茶当饭吃吧。"
　　这次我郑重提出，还要接她去我那边住，而且我已被省城某家杂志聘去任副主编，等原单位退休后，就搬去省城，那儿近，条件更好。母亲严肃地说："你这么大岁数，容易吗，要注意身体。"她倒替我担心了。
　　到我家住了那半年，母亲跟我小儿乔乔相处得极好，此后，总是挂念她九岁的小孙子，每次电话断不了问长问短，见了我也夸："小乔乔懂事，那么聪明，你俩要好好培养他。"有一次，我带乔乔去看望她，听到信儿，老人家激动得一夜未眠，直到把孙子盼到了她热烘烘的炕头上。
　　海鲜不断。茶叶不断。养老金的数额与日俱增。我似乎觉得心安理得了，为人子女，还要怎么样。
　　转眼，母亲已86岁高龄。我把乔乔接到省城新买的楼房里度寒假，便打电话跟母亲商量，要接她来住。母亲与乔乔通了半天话，才依依不舍地说："挂了吧，电话费老鼻子啦。"还是不来，说老骨头了，别一口气上不来，给你们添麻烦。我也没法子。老人家不来就不来吧，毕竟年纪大了。
　　侄女小娥是教师，寒假到这边来了，说是奶奶不放心，派她代替来看看乔乔。我与小娥说到奶奶，侄女迟疑半天，说："大爷，有一个秘密，我奶奶不让说……她让我帮着存下了好几千块钱，说是留作火化费。奶奶还记着账，哪个儿子给过她多少钱，什么东西，她走后，谁的钱还要还给谁。"
　　我一下木了。怎么会这样？我奉献点钱，以为已尽了孝心，哪知道她老人家并未享受。想接她来养老，还反复论证能否随得了！遥想当年儿时病重，母亲也拖着病体，一次次求医生到家抢救我这条小命，她何尝算计能不能付得起诊费过！儿女对父母的回报再大，也不成比例的！
　　我抓起电话："……妈呀，您现在好吗？我决定了，等春暖花开，接您过来住，乔乔想您，我也是。"
　　母亲在那边笑了。我听得出，笑得有些酸楚："孩子，妈妈不需要你总惦记着，有这份心意，妈妈就知足了。"
　　我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妈妈"这个叠词，我已经50多年没使用了，老人家一句话把我拉回了童年……放下话筒，我就收拾东西。什么春暖花开，就是明天，全家去黑龙江过年，年后一定接妈妈来长春安度晚年，我一刻也不能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