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您还记得吗

　　今年的杜鹃花又开满整个山坡了，好似多年前一样，在清晨的风里静穆的等待着我们。那是一条再熟悉不过的林间小道，弯弯曲曲的延伸到山顶，路面上，裸露的石块一言不发，浓密的杂草也静默不语，路虽不长，走的却很吃力。太阳还没出来，空气里布满了昨夜的寒气，把一切都定格在冷冰冰的王国里。远处的一棵老松树枯死了，却没有倒下，也许它要看着新的松树成长起来；枯黄的茅草丛里，也透出一丝绿色，新草在旧草的怀抱里，似乎要抽出芽来。山道上没有声响，偶尔一两声的鸟叫，也立即被吞没在山谷中，我和爸爸的身影一前一后，缓慢的朝前移动着。
　　今天是清明节。
　　山顶上，静静躺着的，是我的爷爷。
　　癌症把爷爷带到另一个世界，阴阳相隔，已经整整十年了。爷爷忙碌了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却把无尽的人生财富，一笔一画的烙印在了我们的心底里。爷爷辛苦一辈子，连一天楼房都没住过，却在他生命最难的关口，得到了儿孙们最贴心的孝敬。爷爷，在另一个世界，您还记得十多年前我们陪伴您与癌症坚韧抗争的日子吗？虽然您现在无法对我言语，可我知道您有好多话要说，我又何尝不是呢？
　　您是个老共产党员，把一辈子的汗水洒在了家乡的土地上。那原先是怎样一片贫瘠的土地啊，您硬是用肩膀拉动命运的犁，一块一块耕耘出生命的沃土。那原先是怎样一群不思进取的人啊，您硬是用嘴巴转动思想的风车，一个一个培养出新社会的公民。于是我看见，春天有了遍布田野的油彩花在张望，夏天有了成群结队的青年在收割，秋天有了缀满枝头的果实在陶醉，冬天有了团坐于火堆旁的老人、孩子们的微笑。那时我为是您的孙子而自豪，每当别人崇敬的说"他是张书记的孙子"时，我觉得像阳光打在身上的感觉，很柔软很温暖。可没人告诉我，我即将失去您--我亲爱的爷爷，因为夜以继日的操劳，让您的生命之灯，渐渐黯淡了下去。对此，我却一无所知。
　　爷爷，您还记得那个陪伴您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的小板凳吗？那是一个松木做的小凳，外面包裹着鲜艳的红漆。当爸爸把它交到您干瘪的手上时，我隐隐感觉出您接过小板凳的沉重。我问您"爷爷，您是不是病了"，您摸摸我的头没有说话。我去问爸爸，可他早已转过头去，我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眼泪的味道。再后来，您总是拿着它，坐到村口的大柳树下，看来来往往的人进村出村。每一个人都和您打招呼，我感觉他们的嗓音好沉，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我猜想他们心里都装着伤心的事呢，可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村口的大柳树老的东倒西歪，似乎一阵风就可以把它带走，您老是盯着它，自言自语的说："你也老了，老了……"
　　当您的小板凳静静的躺在墙角的时候，您已经躺在床上了，因为，您已经不能再随意行走了。那时我才第一次听见您的呻吟，我觉得那时爷爷您生病了，我飞快的跑去告诉妈妈，她把我紧紧的搂在怀里，哭了。妈妈的哭声在夜里很清晰，像一颗颗断线的珠子，跌落进无边的黑暗里。那晚的月光特别的昏暗，偷偷摸摸的给了墙角小板凳少许的亮光，可我却看见您坐在上面冲我笑呢，我扑过去，却什么也没有。我哭着跑向您的房间，您睡着了，我拉住您的手，靠着您手上不多的温暖，渐渐的睡着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把我叫醒的时候，我看见爷爷您也正在看我。温暖的阳光从您稀疏的发丝间，从您苍白的脸上，从您消瘦的肩膀边，曲曲折折的流淌过来，就变的冷冰冰的了，我觉得爷爷您似乎失去了温度，成了画中的人物。爸爸妈妈在旁边小声的说着话，好像要给我看什么，我看了一眼妈妈，她赶紧避开我的目光，像触电似的。我又去看爸爸，他的目光也游离不定，总是在躲闪着。我打量着母亲，很快我发现"秘密"就藏在她紧攥的手里。我去夺，妈妈的手却始终想松又不敢松，我又撕又扯，总算拿到了我的"胜利品"，那是一张诊断书，上面清晰的写着"胃癌晚期"，可我却不认识"癌"这个字。当妈妈想对我说明情况时，我自告奋勇的大声说"我去查字典"。清晨的宁静终于被我撕心裂肺的哭声打破，当妈妈赶过来的时候，我坐在书堆里喃喃的说"我不要这张纸了，我要爷爷，爷爷……"
　　爷爷，您还记得吗？那次我一个人在书堆里整整哭了一个上午。中饭的时候，妈妈烧的是番薯粥，我拿了一个特大号的碗，站在您的那个小板凳上，盛了满满一大碗番薯粥，径直的端到您床前，爸爸在身后说"这孩子长大了"。爷爷您知道吗？那次我真的长大了好多，因为那个中午我想清楚了很多事。我知道前面的那些日子您被癌症折磨着，可您一声不吭，因为您不想我看见您的痛苦。我也知道您为什么那么喜欢去村口的老柳树下坐着，因为您想多看看那浸透着您汗水的土地。我还知道您需要我的照顾，就像从前您照顾我一样。当番薯粥在我颤抖的小手上冒出热气时，我看见了爷爷您的微笑，那是我最大的动力，我对自己说，要陪您和癌症抗争到底。
　　爷爷，您还记得吗？您的病情加重以后，最辛苦的莫过于爸爸了，他千方百计的去寻找各类的偏方，只要有人推荐，不论多难弄到，爸爸都义无返顾。那些爸爸出去求医问药的日子，我总习惯于搬出小板凳，和您一起坐在门槛边，等爸爸归来。晚霞在天空里尽情的绽放，远处的夕阳慢慢的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总幻想那是火红的圆盘是爸爸，希望他给您带回神丹妙药。晚风渐渐的急了，您单薄的身子在风中吃力的蜷缩着，我赶紧搀扶您进去。您的腿迈动已经很吃力了，我先跨进门榄，蹲下来抱起您的右脚，把它慢慢的抱起，小心的放进门槛的里面，再自己跨回到高高的门槛外面，把您的左脚抱进门槛里。我总喜欢问您："爸爸今天回来吗？"您总说："会回的。"每当听到这里，我总是痴迷的望着前方，借助微弱的余光，努力找寻着爸爸的影子。
　　爷爷，您还记得吗？有一次，一个远方的亲戚来看望您，他说山上一种草药可以治疗癌症，但这种草药很少见，不易采到。爸爸听了二话没说，当天下午就背起竹篓上山去了。那时的山林里有很多猛兽，而且极容易迷路，果不其然，爸爸遇险了。第三天傍晚的时候，残阳似血，我被二婶背到了乡卫生院，她说爸爸在山上遇上野猪了，大腿被拉开了一道十多公分的口子，还好保住了性命。医院里弥漫着刺鼻的药水味，穿白大褂的医生从我身边走过，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爸爸的腿上捆着厚厚的纱布，一脸的疲惫，墙角的竹篓里，有几株不知名的草药。爸爸问："爷爷这几天还好吧？"我说："挺好的，只要吃了爸爸您采的药，爷爷一定会好起来的。"这时，爸爸的眼眶湿润了，我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他伤心了，只一个劲的把我的小手在他粗糙的大手里磨蹭着。爷爷，后来我才想明白，当时爸爸流泪是因为他觉得没给您采到药草，哪怕这药草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爷爷，爸爸愿意拿生命来换取您生的希望，我们真该为他自豪。
　　小板凳好久没人使用了，红色的油漆也褪去了很多，只有淡淡的灰尘记录着永不停歇的日子。您已经好几天没起床了，房间里盛药的瓶瓶罐罐发出了刺鼻的气味，在暗淡的空气里滋生开来。因为怕弄脏我，爸妈只允许我远远的看着您，我看见爸爸给您喂饭，给您擦身，为您提供解手的工具，像无微不至的照顾一个孩子。每次干完这一番活后爸爸都满头大汗，可他从没说过累和苦，我知道这是在回报您的养育之恩啊。爷爷，当时我就明白，爸爸也会老的，到那时我会像他照顾您一样来照顾他，因为他给我做了榜样。爷爷，您那时肯定也为爸爸而感到自豪吧。
　　爷爷，您还记得吗？爸爸出去求医问药的日子，家里所有的重担都搁在一个弱小女人的身上，那就是妈妈。她在您刚检查出有癌症的时候，几乎一下子崩溃了，可在后来的日子，妈妈以难以想象的坚强操持着这个家。夏天的早上总是最好睡的，可妈妈早早起床做好一家人的早饭，然后胡乱扒几口，就下地干活去了。宽阔的田地总是在瘦小的妈妈面前显得特别强大，可她硬是用一把锄头，将骄傲的土块，斩碎在自己的脚下。当骄阳快把大地烤干的时候，母亲已经走了十几里地，赶回家来为我和您做中饭了，我早早把米淘好，菜洗好了，只为让妈妈少干一点。午饭后的太阳还是让人望而生畏的，我多希望妈妈能在家休息一个下午，多希望她刚刚吹干的衣服能不再被汗水浸湿，可妈妈还是走了。那条被烤焦的小路，肯定有石块在疯狂的刺痛着妈妈的脚板。那轮灼热无比的太阳，肯定在贪婪的吮吸着妈妈的能量。但是，那块赖以生存的田地，肯定默默的记住了妈妈的辛劳。那个在身后想哭着喊妈妈的孩子，也肯定知道了家的意义。
　　爷爷，您还记得妈妈最漂亮的那个银手镯吗？那是一个手工打造的手镯，上面雕刻着很美丽的菊花。每当九月菊花盛开，妈妈总是对着它默默的流泪，因为那是去世的姥姥传给她的，也是她唯一能够联系姥姥的纽带了，毕竟姥姥不在了，手镯成了一种最好的慰藉。夏日的炎热似乎想把我们身体里的水分剥夺光，爷爷您变的更虚弱了，可家里没有任何可以滋补身体的东西。终于，我的面前有一大碗红烧肉了，妈妈说给您端去，我快乐的像一只鸟，大声喊"爷爷，爷爷，有肉吃了，肉……"可妈妈手上美丽的菊花不见了，我独自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天上的姥姥，请您不要责怪妈妈，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想吃肉……"
　　爷爷，您还记得吗？那个您最后的夏天，是凉茶淡淡的清香伴您走过的。医生说，您的病在夏天会让您慢慢脱水，所以需要大量的补充营养液，可我们家没有钱。一个老中医建议爸爸，可以找来些中草药，如金银花等，煮出凉茶来代替营养液。爸爸就到处到河边，山坡上寻找中草药，然后拿回来煮"土制凉茶"。我整天呆在灶头，看着凉茶煮开，再放在那里等它变冷，再灌进您的硕大的茶瓶里。这招还真有效，您的身体没有继续快速的萎缩。等到您的身体好了一些，您硬要自己煮凉茶，而且每次都煮的很多，放在家门口，让过路的村人都可以喝来解渴。那段时间，人们喝着您煮的凉茶，都以为您会好起来的。我也愉快的给您打下手，在您身边忙的不亦乐乎，像一只快乐的鸟。
　　可是，爷爷，您的生命之灯，还是熬尽了，在秋天渐渐寒冷起来的日子。您说："死其实也是一个节日，是一种对于活着的总结，如果在活着的时候好好的活过，做了自己该做的事。那么人们不会有太多对你离去的悲伤，更多的是对你曾经那些付出的感激。"那时的我很难明白这番话的深刻含义，只是希望天永远不要黑，您永远不要走。
　　那一夜，村口的老柳树陪您走了。所有的人都来为您送行，弥漫在空气里的真的不是哭泣，而是一种节日似的赞美。大家赞美您的过去，那是一片您为大家撑起的富裕的天空；大家赞美您的现在，那是儿孙们为您撑起的亲情的天空；人们也会赞美您的将来，说您会始终守护着这片土地。清晨，您的棺木好大好沉，但所有的村人都愿意去抬着您，送葬的队伍在狭窄的村道上接起了长龙。当您与老柳树擦身而过的时候，我惊喜的发现，干枯的村口老柳树枝头上，不知是谁挂了一匹长长的红绸布，火红火红的，在清晨的风里，像永不熄灭的跳动的火焰。
　　今年的杜鹃花又漫山遍野的盛开了，在清晨的寒气褪去以后，它们如一张张火红的笑脸，在风中摇曳着。枯死的松树还是远远的站在那里，静静的守护着身边的小树，也默默的守望着这片广阔的土地。新生的茅草尽力的向外扩张，它似乎刚刚梦见了枯死茅草的关于"生与死"的真谛。天渐渐的开阔起来了，云彩一朵紧跟着一朵，飘向未知的远方，没有间断，只有生机勃勃的延续。大地也沉浸在一片新旧交替的簌簌声里，无数新的生命，带着对已逝生命的感激，勇敢的站立起来。爷爷，原来生命不在于天长地久，只在于生存的意义和价值。
　　今天，我和爸爸来看望，山顶上的爷爷。
　　今天，是清明节。
　　后记：
　　这篇文章是我三年前写的，当时放到网上，引起了比较大的共鸣。现在把它投给你们，算是对爷爷的一种怀念吧！

　　姓名：张平（男）
　　年龄：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