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姓名:蒋卿
作者性别:男
作者年龄:26岁
奶奶常说:"当年接媳妇儿,你爸爸挑了很多女娃子,最后才挑中你妈。"
爸爸有一张二十几年前的黑白小相片。相片上,一个干干瘦瘦的小伙子,跨在嘉陵摩托上,停驻在金峰乡大桥头。穿着汗衫,眯起眼,窄小的额头皱挤一团,实在毫不起眼。
妈也有一张婚前的相片。同在相片上的,还有妈的四个姐妹。妈在左下角,身体微侧,眼光贤淑,蓬卷的刘海遮住前额一部分,画出城市气质般的弧度,嘴唇微合,在相片里发出温暖的光芒。
就是这个像1984年公映的《昨夜星辰》女主角沈时华的女人,居然会站在一排女人之中,低眉顺目,任一个干瘦的小伙子挑选!许是妈并无主张,完全把自己交由外公考虑。家住山上的外公,找了一个住在山下的女婿。
妈是外公的大女儿,即使老师亲自恳请外公,让妈继续念书,妈仍然没有小学毕业,开始割猪草,做红苕饭,砍柴,养起家,姨娘和舅舅就在这样的撑持中,念到初中毕业。十九岁那年,外公就把妈嫁给了爸爸。
新郎官爸爸已近三十,却并不成熟。妈怀我的那年,爸爸经常早晨出门,深夜才又回来,整天不见行踪,无所事事,放妈独自在屋头。妈看一会儿《昨夜星辰》,红木窗框外飘起冬雪,后坡的橘树在雪里不声不响,透过零乱的蜘蛛丝,无言看着窗内神情黯然的妈。
妈突然很想吃猪肝。雪停以后,妈一个人去了集市。从集市这头问到那头,却没有买到猪肝,回屋的路上,妈突然肚子疼,于是一个人静静在路边蹲了一下,才慢慢挪回家,躺到床上,吁口气的当儿,已是满头大汗。
晚上爸爸回来,妈什么也没说。
我生下来后,几乎没活成。妈把我的嘴往自己的乳房上靠,然而我并不吸奶水。如此半个月,坐月子的妈气若游丝地对爸爸和奶奶说:"还是丢了他吧!"刚说完,便在奶奶的骂声里,紧紧抱住我,不会再松手似的。
媳妇儿怀胎时就浑浑噩噩的爸爸,突然却积极起来,穿竹林,跨溪水,爬山路,四处求医问卜,求神问卦,常以泪洗面,好歹我才活过来了。其后,金峰乡就再没下过雪,但复看雪的愿望,一直藏在我的心里。
妈的第二胎"隐"在屋后头的桑椹树下。"隐"是什么意思,我一直不明白,问妈,妈只是惨淡地一笑,并不回答。第三胎带来了妹妹。妹妹虽然少时多灾多难,但总算克服过来,现在正在医学院准备考研究生的事。我们亲兄妹经常秘密研究位于我们之间的那位妈失去的骨肉。是男是女,是漂亮是丑陋,是聪明是愚蠢。经常笑出声来,却不知妈躲在我们身后,黯然神伤。
我活过来之后,爸爸去学了手艺,成了一位裁缝。踩过一段时间的缝纫机,妈便见他再次变回原样,有心斥责他:"儿子都有了,你倒还像个长不大的人。"爸爸不理会,奶奶却替自己的儿子还了嘴。
当时奶奶家和我家在院坝的对角线上,爷爷已卧病在床,我虽小,但也念着奶奶一个人,总爱将好一点的饭菜端去给她,却还要背着妈的面。这些事我全无印象,后来奶奶总爱讲给我听,我才能说出一些端倪。背着妈的面,这是奶奶最要强调的,但妈却没有给我这样的印象。
我就在虚实之间,重构自己的童年时代。其中有一件事,却记得无比清晰,毫无虚构成分。妈给我和妹妹各煮了一个荷包蛋,我和妹妹端着碗,挨挤坐在灶屋小门口的烂木门槛上,一勺一勺舀来吃,旁边的红砖烟囱里,正升起逶迤的暮色夜烟。当时并不容易吃到蛋,所以我们吃得格外珍惜。
我读小学的时候,爸爸有了一项爱好,养鸽子。爸爸在二楼靠边的露天走廊开辟出鸽房,随着白鸽灰鸽越来越多,渐渐走廊几乎完全被鸽屎和黄色干瘪的稻谷粒攻陷。妈打扫的时间,都不忘数落爸爸一番:"光整这些没用的,还多出这么多口粮。"
鸽子病了,爸爸都亲自医。有一次下雨天,我见他在大门口的窄坝上,剪开鸽子细细的脖子,就着屋檐滴下的雨水,清洗鸽子的伤口,取出鸽的肿瘤,然后又用细丝红线缝好鸽的伤口。妈见到他的温柔与专注,久久才饶富意味地叹出一口气。时至今日,妈总说:"你不要恨你爸,他对我不好,人却是很善良的。"
后来爸爸又拿回一盒健胃消食片,藏得很深,却被我看见,于是悄声对我说:"别跟你妈说。"看来是要给鸽子的。但鸽真的适合吃那样的东西吗?看着呆在鸽房里的敛翅栖息者,我不禁觉得,爸爸爱得实在太盲目了,确实不能告诉妈,否则即使力有不殆,她也一定会发飙。
爸爸更将走廊附近的一间房凿穿,说是便于鸽飞行,妈哭笑不得地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就在那间被凿穿的房间里,我生了一场麻疹。蚊帐掩合,我独自躺在里面,除了妈,谁也不能见,因为乡间传说,出麻疹的孩子在出疹期间,只能见最亲的人。一日家中宴客,躺在楼上的我似已听见宾客喧哗,闻到油烟逶迤,心想灶屋人一定很多,于是强忍着便意,不敢下楼。
实在无法再忍,于是只好摇摇晃晃下了楼。经过灶屋之时,包括妈在内的所有人,都仿佛约好一般,即使是斜视,也没有给予我一眼,我突然觉得很伤心,蹲在厕所里,听着隔壁猪圈里猪的嗷叫,险些晕倒在厕所。
躺回床上后,妈上来了。手里拿着一只大的梨。妈撩开蚊帐,将梨放在我的手上,说:"吃个梨吧!"我没有回答,等妈下楼,便悄悄将梨丢在了床底。次日早晨醒来,看见妈默默坐在床头,心有所思地正用毛巾擦着那只梨。我叫了一声妈,妈转头看了我一会儿,说:"以后不想吃的东西,就跟我说,不要随便浪费。"
爸爸的心里,几乎只有鸽子,所以我们的事,都是妈在管。有一天下暴雨,洪水将学校附近的小路冲断,沿着原本干涸的溪沟,大股大股吞吐着涌向河流,我和几个同学一起,手臂勾着手臂,艰难地抵挡洪水的冲击,过了溪沟,好不容易回到家,却见叔伯们都站在门外,饶有兴致地望着洪流汹涌的河。不断有被冲断的浮木自眼前载浮载沉。
我问幺伯:"我妈哪里去了?"
幺伯说:"你妈去学堂接你,结果被洪水冲走了。"
幺伯讲得嘻嘻哈哈,我却听得很认真。不过我却没有立即大哭,而是紧盯着洪水之河,不愿放过水面上的一片叶、一根草,尽管如此,但我仍然惧怕看见一个女人的身体,像那些浮木,没有生命地随波浮沉。
后来妈就回来了,手里举着一把花雨伞,在大雨里走得十分飘摇。妈笔直地站在我面前,看了我一会儿,似乎没回过神来,幺伯过来打趣:"这娃儿以为你被洪水冲走了,一直站在这里盯着河看呢!"妈朝他笑了一下,又面向我,说:"回屋吧!"
原来妈没接到我,也以为我出了事,一路找着寻着回来。而那时,关于爸爸,我几乎没有任何可靠的记忆。回忆不起他在哪,更回忆不起他在做什么。
妈那时只有二十八岁。如果搁现在,成为一位都市白领,应该正是坐在咖啡馆里,与对面的英俊西装男谈笑风生的年龄吧?然而妈却已经在田间地头干了几年的农活。妹妹刚出生没多久的一天,也是一个大雨天,妈却戴着斗笠在田间劳作,一个邻居跑到地头,朝妈呼喊:"你屋女娃子爬到楼上晒坝去,快被雨淋死了!"妈急忙甩掉锄头,往屋里急奔,多次被田坎滑倒,摔进坎边的泥水沟里,惹得一身污泥。回到晒坝,只见妹妹仰倒在雨中,四肢狂乱而微弱地在虚空中攀抓,雨水自小脸上纵横流下,妈大哭。抱起妹妹,回到干燥的房间,边替妹妹换衣、擦头、擦面,边止不住继续哭。
几次暴雨记忆之后,过两年,我家便由八社迁往了镇上。搬家是在一个深夜,我睡得迷迷糊糊,次日醒来,已在新家之中。前几年因为改修公路,线路刚好经过老屋的正中,于是老屋便被拆平,再没留下半点痕迹,除了一座爷爷的坟,和一些氤氲缠绕的记忆。
爷爷是在我小学五年级去世的。同样是深夜,熟睡中,我突然被妈叫醒,说:"你爷爷要走了,穿上衣服,快跟我回去。"路上,我突然将手电的光射入夜色穹苍,竟涣漫笔直,无法看到光的尽头,无法理解黑暗的被刺。妈敲了我一下:"现在还调皮。"奶奶哭一会儿,沉思一会儿,爸爸、叔叔、姑姑都忙着哭孝,幺伯忙着挖灯芯草、点灯芯草,只有妈,冷静地操持着守夜三天、敲锣打鼓三天的每一顿白宴,偶尔她也听听隔壁传来的制作棺木的声音,停顿一下,仿佛有所思。
爷爷离开后,妈仍然没有放弃老屋的庄稼。每天早晨,她都会背着花篓,骑着黑色自行车,去坡上劳作。我常常爬上一个半天,才在黄家坪或土地垹的某个红苕藤掩映的角落,看见正在用手刷红苕土的妈。又或许穿过一片烈日下剌人的玉米丛林,才终于看见扛起锄头,在地里奋力垦挖的她。有时,年纪尚幼的我,竟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情怀,不愿去打扰那样的妈,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犹如看着法国画家米勒的油画名作《拾穗者》。
六年级,我获得一次登台演唱的机会。演唱的是冯晓泉的《冰糖葫芦》。我需要穿一件漂亮的马甲。但当时镇上并没有儿童马甲卖,六一节的前一天,妈自己带了材料,去了镇东的裁缝店,开始赶制我的小马甲。晚上停电了,妈点起蜡烛,依然飞快地踩着缝纫机。我实在熬不住,妈便让我先睡下。次日,马甲还未赶完,妈仍在缝纫机前,但已停下踩缝纫机的动作,看来已进入最后的工序。
妈说:"你先去学校准备吧!"
登台的前十几分钟,我才看见一人骑着摩托,举着我的马甲,朝学校的庙场而来。一摸,马甲还是湿的,显然刚从熨斗下平展而出。我急急穿上,定了定神,而后紧张地上了舞台。
毕业后,我开始到县里上中学。妈每星期给我十二块钱。这个金额,妈现在总不断地在人前说:"你们看那时,我每周拿十二块钱给他,还包括来回的车费六块,剩下六块可以用一周。"听妈的语气,并非为了诉苦那时的贫困,而是为了对比现在的物价与消费。现在的中学生,一星期已经消费到两百块,实在不能比。
我初中时,正是爸爸最游手好闲的年代。所以家里的开销都是妈在操持,但奇怪的是,每次入学报名,大笔的入学费却总是爸爸拿出的。妈不得不放弃农活,但却央求爸爸在地楼修了一个不大的猪圈,将原本养在老屋的猪都迁到了镇上。入厕的时候,猪往往就在屁股后面,雀跃地想要翻过围栏,爬出圈子,真是惊心动魄!每星期,妈会选出几个时间回老屋割些红苕藤,背回来喂猪,后来开了饭馆,有潲水提供,就不再回老屋了。
有一个周日,我领着妈给的十二块钱,坐在乡间巴士里,去学校。刚下过暴雨,雨势转为小雨,但低洼的公路到底是被淹到齐腰深,我只得背着沉重的书包,将尼龙口袋铺在棉被上,用绳胡乱缠一通,然后顶在头上,从公路旁边的小路出发,绕道农家田间,去公路的那一头。在垂落的玉米林中,逼仄的田坎几乎无法看见,我只能摸索前进,却不料摔倒,一看,旁边正是一口粪池,心道"好险"的同时,心也几乎碎了:为什么我要走这样的路?过这样的生活?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披着雨衣,在雨里骑一段自行车便到了学校?
我想恨妈,却无论如何恨不起来。人就像被风吹过的籽,落在哪里,自己怎能决定,又怎能怪到妈的头上?后来,有一位朋友朝我诉苦,说自己抱着包摔倒在人行道上,真是不如死了算了。我只能笑笑,心想,我还摔倒在粪池旁边过呢,不照样没死?
已是十几岁的我回到家中,妈会将餐饭做得很丰盛。虽然只有两三个菜,但都是鱼、肉、鸡之类,仿佛在展示一种荤腥的精华。有客的时候,整张圆桌会被摆满。但散开的都是炒土豆、炒白菜、炒肉丝等无法令人感到沉淀感的菜品。我就这样,看着桌上时而张开,时而聚拢,竟觉得饶富一种冷幽默气质。
满桌的客人妈似乎都不太关注,只拉我坐她近旁,将荤菜放近,然后往我碗里夹,并嘱我快吃、多夹。有一次,我实在觉出了一条仿似即将破土而出的母亲定律,于是停下筷子,说:"妈?"妈疑惑地看着我,问:"怎么了?"我说:"我记得小时候,每回要夹好吃的菜,你总是在桌子底下掐我的大腿,现在怎么鼓励起我来了?"妈想了一会儿,说:"不记得有那回事了。"
品味着妈的欲盖弥彰,我似乎有一种读懂母亲这类人的快感。往往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明白每种人在岁月里演绎的独特的真理,而母亲,或许是最浅显的一种。岁月一到,她们的真理就沉默地溢出来了。
不再劳作的妈,渐渐变得性情古怪。我和妹妹都明白,上午的妈是一个正常的近四十岁女人,但有时下午一到,妈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埋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甚至连走路,也显得摇晃、恍神。这令我和妹妹感到不适,甚至是恐惧。而我一直觉得,这是当年妈怀我时,爸爸整天不回家所埋下的隐疾。
爸爸爱请人来家里吃饭。一请就是一大桌子人,而妈则厌恶隔三岔五地做宴。如果我是妈,也必然会持同样的心情,谁能忍受丈夫动辄拉一大桌子人来家里蹭饭?某一夜,妈在做饭的间隙,步态又摇晃起来,我闻见了征兆。我不能坐视不管。
"妈?"
妈没有回答我,说:"你爸爸从来不替我想。"
我说:"妈,你只管炒菜吧,打杂事全交给我。摆桌子、收碗筷、洗碗、扫除,都我来做。"
妈转头看我:"你要做?"
我说:"当然要做。爸爸不替你想,你干嘛替他想啊!他的那一大桌子人,他自己去对付,你专心做菜就行了,就当锻炼厨艺嘛!后面的事全部交给我。"
妈似乎被开解了一些:"去把葱理出来吧!"
做菜的间隙,我一直绞尽脑汁同妈说话,并顺着她的思维,安抚着她的埋怨,挑逗着她对于厨艺的渴望,终于,我看见妈坐上桌子,依附着爸爸,大声讲着某些不地道的爸爸的合作者的是非。
她在。上午的她,下午还在。过去的她,今天还在。她没有被某种我不能理解,但又可以揣度的恶意夺走片刻的时光。她不应该是安静的,摇晃的,她就应该是喧嚣的,挺立的。我从这样的妈身边退开,远远地看着她,突然鼻头泛出一阵酸意。无论如何,这是我的功劳。见她的灵魂偏向一个恐惧而未知的领域,我用我的对话将她扳了回来。
虽然这在我的人生里只有一次,但我依然很满足。
考上大学那年,妈来县城陪我。当天晚上,我和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相约去凤凰山爬长廊。大家都爬得有点累,于是一个朋友开玩笑地对我说:"看你这老迈样,我背你吧!"我惊呼一声:"这可是你说的!"刚说完,便兀自爬上了他的背。这样又爬了一截,旁边的一位朋友提醒我:"有个人一直在跟着我们,好像看的是你。"
我躺在朋友的背上,勾住他的脖子,回过头一看,稀落霓虹中,一脸落寞神情跟在后面的,竟然是妈!我急忙下来,大声问:"妈,你怎么跟来了?"妈靠近一点,难为情地说:"我想跟你们一起去耍。"我刚要说什么,妈怕遭到拒绝似的,急忙辩解:"我不打扰你们,你们耍你们的,我在后面跟着就行了。"
朋友们都表情丰富地看着我。我说:"妈,这是我们的世界,你不懂,你还是回去吧!"妈愣了一下,沉默地转过头,开始往回走。我招了一下手,却又不知可以说什么,只好放弃。
心里一直念着妈。觉得不该说那样的话。夜色深沉,风凉浸心。
回到租屋,妈已睡下了。侧着身子,半蜷曲地背对我,勾着头,面对着墙壁。看着这个沉默的四十出头的女人,我的眼光突然没法移开。我静静地看着妈,在缓缓流逝的夜色里,脑海显得很空白。很久之后,才默念了一句对不起。
大二那年冬天,成都西南向的这座宜居小城,居然飘起雪花。其时我刚在宿舍的楼梯间,读完一封国外朋友的来信,满心温暖,抬起头,就看见一场雪。距离我出生时那场雪,已整整二十多年了。两场雪之间,跨度如此之大,令人唏嘘!而在这两场雪之间,藏匿的,一直是我再看一场雪的心。雪落在宿舍外笔挺的松柏上,我用手去接,化了,虽是脏的,但我仍然欢喜。
妈打来电话。"下雪了。"她说。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我却回味了半天。
大学毕业那年,我在万州一家单位实习期间,刚好碰上5.12大地震。我拉着妈和爸爸的手匆忙逃命,原来震中在四川汶川,万州只是有震感。汶川离我的学校很近,尽管地震的警戒并未解除,但因为担心学校的朋友,所以等了两夜火车,还是回了学校,决定在学校好好度过余下的大学时光。
宿舍是不能住了,只好随大部队一起,到操场扎营。妈打来电话:"怎么样了?"出于恶作剧和撒娇心理,我平静地说:"宿舍成危房了,只有住到操场。"岂知这一句话立即让妈的声调扭曲了:"让你不回学校,你偏回,这下好了吧?"那不是哭,只是一种哭腔。但我当即便被吓住了,因为那种哭腔实在比哭本身更令人难忘。我急忙解释:"妈,没事啦,我开玩笑呢……",但妈无论如何不肯再信,叨叨嘱咐着,终于哭起来,我心里满心愧疚,发誓再也不那样逗妈了。
尽管已经二十五了,但一有机会,妈还是拉着我进服装店,硬要买给我衣服。我不肯,要往店外跑,她就强力拉住我,念起她的口头禅:"人是一个桩,全靠一套衣裳。"打扮好我,妈就靠在椅子上,念起来:"和你一样大的,都有小孩了。"
我说:"你才四十几,就想当奶奶了?"
相亲那晚,妈又把我拉进一家店,给我配了一套休闲西装。自上高中后就变得勤奋的爸爸陪在一旁,唯独妹妹还在医学院陪大部头的医学教科书和瘮人的解剖器材度过。站在试衣镜前,妈满足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真正的新郎。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瞥到妈的目光,想:一个养了我二十多年的女人,为何那么急于把我推向另一个全新的女人呢?我静静地看着镜子里妈的目光,静静地想着。也许我并不想寻找任何的答案。
这只是真理。犹如在透明的岁月之河中,看得见一条躺在河底,似乎从来就不曾波动过的痛。
单位发了超市的购物券,我站在一楼琳琅满目的女鞋间,打电话给妈:"妈,给我说说你脚的尺寸,我买双鞋给你吧!"妈说:"别买,买了回来我穿不了就麻烦了。"我知道这是借口。回到家,妈正在做十字绣。
"妈,你绣的什么?"我凑过去,看见妈正在绣一只鹰的眼睛。鹰的下面,是棱角尖锐的一片白。
妈绣着鹰的眼睛,不时抬头看我的眼睛,笑笑说:"我绣的是《大展鸿图》,等你将来接媳妇儿的时候,准备送给你呢!"
"啊?那鹰的下面是什么?"
"你看呢?"妈饶有趣味地问。
我看了一会儿,才缓缓说:"一场雪崩。"
妈突然停下,定定地看着我:"雪崩?"
一些往事影动着浮现在心头。我蹲下身,轻轻地将头枕在妈的膝头,闭上了眼。我只想小小地依靠一下,在两无倦怠的那一刻。
是的,妈妈,如果您绣的那只鹰是我,鹰下面的,就是一场由您演绎的,美丽的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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