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云山 47岁
又到"冬至",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来了,接下去便开始了数九寒天。有谚语云:一九二九,斜水不流;三九四九,相唤不出手。连亲朋相逢都懒得握手言欢,可知江南寒冬的可畏。
我们这个地方有个习俗,每年"冬至"这天,都得祭祀祖先,在家办桌酒宴,三、五碗荤素菜肴再加几盅黄酒,上烛焚香,遥请祖先的在天之灵来家吃顿饭,再上一趟坟地,清理坟墓上的枯草,培上几簸箕黄土,烧几张冥币,一来表示对祖先的怀念,二来据说"冬至"这天培土,能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的冬天不再受寒。
亲情可贵,孝心可嘉。
但我对培土添暖之说却是历来颇不以为然:如果亡人有灵,我们对人的生死就会看得淡定许多,也无须定要在"冬至"或者"清明"去上坟祭奠。对此,我的母亲常常心怀忐忑:看来我死后是吃不到庚饭了--祭奠祖先的酒宴。我常常一笑了之。
十多年前秋季的一天,没有特别的预兆,天气还是晴朗无比,中秋的月亮也还是那样的清亮舒朗,连飘浮在田野上的薄薄雾气也透着静谧祥和,但就在那个秋天,一朵花在还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嘎然凋零了--我的母亲走了。一天之内骤然间阴阳两隔,来得那样突然,去得又是那样决绝,使我没有半点犹豫彷徨的时间,犹如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突如其来,打得我魂飞魄散,从此,一种揪心的疼痛便深久地刺痛着我。
十多年来我常常怀想我的母亲,尤其当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对妈妈的呼唤时,暮然惊回首,四顾惟惘然……
我的母亲出生在一个穷困山村,家里人口多,我的舅舅们加上我母亲和一个大姨,共有八张嘴,仅靠勤劳的外公打渔买米,一家人寝苫枕块度日维艰。大姨很小就被送入施家岙女子戏班学唱越剧,师从被后人称为"三花一娟"的施银花,我母亲也在六岁那年,被送给县城里一家没有儿女的老俩口做干女儿。摆脱了贫穷的煎熬,也割舍了亲人的欢乐,在台门小院里母亲度过了平静却少有母爱的童年和少女时代。我后来曾特地去看过那个小院,不止一次,常常呆呆的怀想,似乎隐约看到有个小姑娘在庭院里看花听风,有时则似乎依着院门出神的望着弄堂不知所措,而每每听到弄堂口传来的脚步声,她又会如受惊的小兔,瞬间就极快地奔回幽暗的老屋。
母亲十七岁那年,我的父母成了亲。因为同样的穷困,他们没有婚房,没有嫁妆,更没有婚宴,甚至连睡觉的床板都是借用别人的一块铺板,四只小油箱权充床脚,在租房里开始了艰辛的贫寒人生。清贫的家境并没冲淡母亲对生活的满腔热忱,她用她的智慧、勤劳、坚毅和刚强,苦心经营着这个唯一属于她的温情小巢。
无奈,我的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在他四十多年的工作经历中有近三十年奔波在山村、乡下,风雨飘摇的家全仗我母亲一手撑起遮风挡雨的大伞,她担当着既父亦母的双重责任。
我母亲没有上过学,基本属于文盲,尽管读过几天扫盲班,也只学会了自己的名字,但这没有消弭她对生活的热爱。我们的家逼仄狭小,但总给人一副整洁干净的样子,桌椅家什各有所居从不感到凌乱。即使我们穿的衣服,虽是兄弟姐妹相传,依旧显得合身熨贴。她是我们这条街上第一个换下大襟衣服的人。在刚刚解放不久的小县城里,第一次穿上对襟的短衫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信心?我无以知晓,但从母亲平时的言谈中我能感觉到她的自豪。我们兄妹四人脚上的布鞋大都出自母亲之手,尤其是旧历过年每人一双新鞋已然是母亲送给我们的最好礼物。大年三十夜,即使寒风呼号坚冰若磐,她仍会在如豆的油灯下,做好最后的针线。当新年的爆竹声将我们从梦中惊醒,一双崭新的布鞋已悄然摆在床前: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我至今仍记得母亲将鞋的样纸夹在一本发黄的故事书里,深蓝色的封面上画着一群捕捉萤火虫的孩子,曾经有很多邻居就是从这里要去鞋样,他们都说按我母亲的鞋样做的鞋穿起来好看。的确,合脚、紧凑又精神,就像她每年裹的粽子,总会引来无数人的赞叹,我为此深感骄傲。
母亲一共生养了十一个孩子,但因为种种原因长大成人的只有我们兄妹四人。她像母鸡看护小鸡般将我们常年带在身边,以防不测。她有自己的人生哲学:穷人没有富余的财产,孩子就是最大的财富。她要竭尽全力保护好自己的孩子,这种想法成为一种强大的精神支撑着她,给了她无限的勇气。记得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季,适逢百年一遇特大洪水,连续几天的暴雨使水位暴涨,溪水漫过堤岸,淹了庄家,剡溪两岸顿成汪洋一片,只有罗星亭在翻卷的洪水中若隐若现。我家地处城外岸边,一楼早已浸泡在水中,二楼的楼板上也有浑水在肆意蛇走,家里只有我那不知所措的几个姐姐,母亲刚刚生下一个孩子尚未满月,父亲在单位防洪未能顾家,破旧的楼房处于洪水的肆意撞击中。街坊邻居都早已在水势尚缓时早早离家,只有我们一家被围困在令人心慌的洪水中孤立无援,天地不应,无奈之下,母亲只得央来一张竹排,先送走我的几个姐姐,自己最后身负襁褓中的婴儿从二楼窗口踉跄爬出,坐上摇晃的竹排匆匆离开,在一个好心人的家里凄惶地躲过一场大难。不难想象,一个本需别人呵护的产妇在大难来临之际,无援、无助、无奈之中,需要有多大的勇气来面对和承受?每每想到当年这场灾难,我都会对母亲肃然起敬。几年以后的又一个夏季,几乎同样的灾难更加恐惧地再一次降临我家,如果前次是因为天灾,那几年后遭遇的则是人祸。那时正是文革武斗甚嚣尘上的时候,我已懵懂记事,不经意间曾亲见老东桥沙滩那骇人一幕:一伙手抄铁锨、锄头、扁担、石块的人近乎疯狂地从竹林树丛中冲出,追打一个逃向江边的外地人,血染的江水与火红的夕阳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灼得我炙热刺痛,以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未能从噩梦中走出来。后来听大人说只因那个逃跑的是联委人,从乡下进城被联总的人截获,所以遭此厄运,整个小县城笼罩在两派打斗的血腥与恐惧之中。常常,母亲吃过晚饭将我们安顿在家,而后独自一人上街探听消息,因为父亲参加的是联委,在联总掌权的县城已难有安身之所,母亲心焦如焚,既要担心孤身外逃音息全无的父亲,又要为断绝了经济来源的一家生计殚精竭虑,而城里抄家、批斗、关押的事又天天发生,深夜还时不时地会突然响起石块飞上屋顶的哒哒声,身为联委家属的我们每天都生活在极度的惊恐惶惑之中,连坐的厄运就像一把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长剑时时威胁着这个脆弱的家。当年母亲的年龄也就与我现在相差无多,即使身为男儿身的我都无法想象,母亲是以一种怎样的意志和毅力扛过了那不堪重负的艰难岁月,是一种母性的韧性、刚强和智慧还是什么?我至今无法洞悉,我只能深深地敬服。都说女人是水做的,但在真正的大灾大难来临之时,这水做的女人比泥做的男人有着更强的韧劲和刚性,他们身上无疑拥存着挽大厦于将倾之女娲的大智大勇……几年后的挖煤运动,再次考验了母亲的这种悲情和无私:离县城三十多里的三界蒋镇山区,被发现有泥煤可作燃料,且数量可观,这让正积极备战的县府领导欣喜若狂,在家帮闲的居民大妈也被充当挖煤主力赶赴大山深处,就像当年大办钢铁般倾巢而动,母亲当时已在一家小厂做临工,三班倒,但同样分到几立方的挖煤任务。一星期后,当母亲披着满身雪花回家时,因劳累过度她已变成一个驼背,一下苍老了好几岁,我们都不敢直面相认。然而,即便这样,人们仍能看到她佝偻着身子艰难地忙碌在溪边和车间,她知道,上无老人的家庭无人能分担她的忧苦,尤其到了年关,一大家的缝补浆洗无人替代,过年的开销费用还待她劳作而来,新年过后还有三个孩子的学费还无处着落,纵然天塌下来也只能咬牙顶着。终于,她累倒了--倒在了旧历过年的鞭炮声在街巷深处渐次响起的时候,这是她过得最不踏实的一个新年,她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如果能再坚持几天或许就能让我们过个温馨的大年,但是……母亲的身体本来就不很结实,经过这场大病,本来就略显削瘦的肩膀更显瘦弱了。
父亲在山区工作多年,结交的多为基层乡村干部和山民,他们大多朴实勤劳,说话做事都透着一种诚恳和质朴,就像山上随处可见的大青石。有时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那些同事吃过晚饭闲在招待所没事,逛过大街,看过市面就会晃着肩膀,迈着走惯山路的高大脚步来我家吃茶聊天,往往这也是母亲最高兴的时候,母亲虽在城里长大,但她对心无城府坦荡磊落的山民有着发自内心的好感。记得有次我放学回来,刚好是中饭时分,饭菜已在桌上放好,但还没动筷,似乎在等什么人,只见母亲在街上招呼一个戴黑色斗篷的人,那人手拿一根长长的竹竿,浑身上下黑乎乎的,身后还拖着一个同样黑乎乎的箩筐,说话响亮有力,拉到近前才看清是父亲同事的妻子,山里人,来城里捅烟灰积农肥,因嫌自己脏,不肯来家吃饭,但最终没能拗过母亲的一腔盛情。饭桌上,她与母亲谈天说事,同样透着城里人少有的那份豪爽和直率,即便笑声也是那样的了无遮拦,我们感受到了一种难得的亲密无间。以后她还来过我家几次,她说就为冲着我母亲的爽直性格,不用拘束,就像走亲戚样自然。我想,那是不错的,我母亲喜欢的就是这样一种不需掩饰,率性自然的生活。也许正因如此,还有一位山里人也成了我家超过一般亲情的友人。他家在邻县的山区,原来在嵊县工作,与父亲是同事。上世纪五十年代因为干部精简,他主动请缨回家务农,但一大家六七个小孩岂是他们俩夫妻辛勤劳作所能担当,山区土地贫瘠,收成微薄,养家糊口实在勉为其难。1985年我曾随父亲去过一次,招待我们的还是空心菜加一碗腌菜,一瓶黄橙橙的汽水算是上好的待客佳酿了。母亲也曾去过那里,她不忍再去第二次,因为看着他们这样的生活实在揪心,由此,母亲每年总要从不算富裕的家里挑拣一些旧衣薄裳、添些粮票、再买上一些豆制品送去。由此两家成了每年往来走动的常客。母亲就是这样一个极富同情心的人,尤其对于身处困境无力自救的人,总是及己所能倾力相帮,由此街坊邻居中有很多人很感激我母亲,有在文革中因丈夫遭受吊打游斗感受过母亲安慰的同命人,还有遭受丈夫遗弃得到过母亲照顾的进城乡下妹,更有子女不在身边的年迈老人,一碗家常菜、一句贴心话,甚至一个极其简单细小的手势,在危难之中让她们感受到了人间温情,她的耿直和善良使她赢得了人们的尊敬。
……
年年清明雨相似,岁岁重阳忆更浓。母亲离开我们的十七年来,每年的清明、冬至我都会焚起香烛,呼唤心灵深处的母亲回家团聚,看看她不忍离弃的温情小家。我怀念她,不仅因为是她赋予了我生命,更因为她的品行已铸入我的灵魂,在人生长河中,她就像一条坚韧硬朗的链,以自己的言行影响和铸就了我的大写人生,她像一盏高擎的灯塔成了我生活的标记。
母亲,我深深地怀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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