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飏
小时侯特别爱喝银耳汤,粘糊糊、甜滋滋,再配上些红的、绿的、白的樱桃、汤圆什么的,煞是逗人,煞是好看。
年轮消磨,银耳汤是妈妈煨制的消夏甜品。重庆夏天的连晴高温不是以日计算,每每感到焦渴无味的时候,总会缠着妈妈要银耳汤喝。那是怎一个"幸福"就能概括的呢!父母年轻美丽,那么引人注意;家庭和谐美好,那么惹人羡慕,我以为人生真的就该这样!
1992年深秋,那一次偶发事件后妈妈的身体检查打破了本该属于家里的宁静。"风湿性心脏病",对于才30多岁的母亲来说,这个消息是残酷的,似乎只有一夜,妈妈脾气变得暴躁起来!在以后的两三年中,对父母,哪个尚属叛逆期的我从来没有从心里去合作过、理解过,还倔强的与他们敌对着。病痛给家里和母亲带来的一切,我没有去思考,显示出的只有漫不经心。
几年后,我怀着逃跑的喜悦,走进了师范学校。父亲、母亲送我去的学校,8个小时的车程,不算很远,在交通还不太发达的年代,它足以阻隔很多,妈妈在安顿好我要离开之前一而再的嘱咐有什么事就给家里写信。我在嘴上应和,但真正提笔是在收到妈妈的第一封信之后……
那是一封什么样的信呀!准确的说它是母亲用信的方式寄给我的"遗嘱"。从那一刻起我才开始了解原来妈妈的心理藏着那么多的担忧、委屈、痛苦;也是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风湿性心脏病"是随时都可能要了母亲生命的一种病。流着泪读了一遍又一遍,读一遍就会在心地痛一遍,于是满脑子滋生的都是回家,满脑子想的都是妈妈,我开始为自己的叛逆内疚、为自己的出逃后怕,我希望回到从前,再细细品尝妈妈熬制的银耳汤,再细细聆听妈妈烦躁中说出的话。后悔药是没有买的!我只能努力去改变,我只能用我的成绩来赎曾经的轻狂;我真的担心一不留神"遗嘱"就会产生法律效应!
十年,母亲的黄金十年是和疾病顽强抗争的十年;于我也是心灵震撼复苏的十年。妈妈的病虽然时有复发,也都是有惊无险,强烈的求生意志一次次将她从死神手里有拉了回来。在所知道的患有和母亲一样疾病的病友中,十多年后还健在的的确少之又少。
然而事情总是不会朝你希望的方向发展,十年后,命运再一次捉弄着我们的家庭,我的母亲……
2003年6月28日,如果说十几年前的我是懵懂的,那一天我很清楚。接到妈妈电话时,我的心漏跳了一秒。妈妈的声音很平静,甚至还在安慰我:"丫头,跟你说个事,我今天刚去检查了一下,医生怀疑是癌症。乳腺癌,没什么的,做了手术就好了!我已经办好住院手续了,你不用担心。"我不清楚我是怎么样结束哪个电话的,但我清楚的记得,哪个电话以后我嚎啕大哭。为母亲多舛的命运,我抱怨上天的不公平;抱怨苍天不睁眼;抱怨菩萨为什么不保佑母亲这样信奉她的人呢;抱怨为什么偏偏要我二十多岁的生命承受它的冷漠?眼泪是在走进妈妈病房前的一刻擦干的,拉着妈妈的手,我笑着说:"妈妈,等您做了手术我们去旅游吧!您想去那里?""海南吧!我一直想去海边看看"病房里我们就这样笑着……笑着听她给我介绍同屋的病友,笑着听医生讲所有手术的注意事项,笑着为母亲签下那份同意手术的病历单。
7月4日,不知是妈妈故意的选择还是巧合的安排,那一天是妈妈的生日,手术定在上午8点半。早上起床后妈妈特地换上了我给她买的一套红色的睡衣。从病房的二楼到四楼,妈妈一直拽着我手,笑呵呵的跟熟悉的人打着招呼,跟往常似乎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当母亲走进手术室哪个长长的通道时,还孩子般的对每一样器械表现出好奇。然而我知道--拽着我时妈妈有多紧张;我知道宽大的睡裤下,妈妈是怎样控制着犹豫、惶恐、不安、颤动的双腿坚定地走向手术台……
父亲对母亲的爱是深沉的。当过兵的父亲也许从来就不懂得如何表达爱。我看见紧抿着嘴的父亲淡淡的抹了一把脸,默默地走进等候的大厅,静静地坐着,双眼执着的望着手术室的大门,没有说话,有的只是无声的等待。对于有心脏病史的母亲,手术的麻醉也许会让她永远沉睡,手术中也许突发的心衰会让她下不了手术台,也许,也许……父亲顶着每一项潜在危险签下"同意手术",在这无声之界氤氲的无奈和期待是怎样的沉重和沉痛呀!在母亲手术的这一天,在母亲生日的这一天,我第一次看到坚毅的父亲脸庞滑落的眼泪,我第一次感受到生死煎熬中时间的漫长,我第一次为心底隐隐的痛打上孤独的烙印!
但我能做什么?我们能做什么?在等待的煎熬里蒙太奇在我脑海启动: 妈妈年轻时是个十分讲究的人。淡紫衬衫、米色小西装外套、高挽着的发髻,青春美丽的她在青海塔尔寺,在青岛海滨,在北京故宫、长城,在上海外滩,在南京中山陵,在西安兵马俑……该引来不少人的侧目吧。是的,那一年,在我出生的小镇上母亲穿出了第一条吊带裙,是大红色的,很艳、很夺目,与母亲的肤色相应生辉……泪,在没有任何警戒和防备中滑落胸前。
手术很成功,从手术室出来的母亲用女人骄傲的一半换回了生命和一道长长的疤痕。接下来的化疗妈妈很配合,看得出来化疗反应很明显,恶心、呕吐、掉头发,药物控制着病变细胞生长,也同时控制着生命的质量和状态。医生说化疗以后母亲需要营养,"银耳汤"首先窜到我脑子里。于是没做过饭的我第一次为化疗中的母亲炖了银耳汤。银耳、红枣、百合、苡仁、花生……该有的都有了,可呈给母亲的却只是水-银耳-汤而已?我看得出其中有多大的差别,但母亲吃得很满足、很滋味、很骄傲。母亲是伟大的,她用挑剔的嘴褒奖着我无知的稚拙,用病榻中虚弱的双手考虑着如何为我撑起独立的天空。
2004年的8月,母亲病情基本比较稳定,我第一次带着她踏上旅程。我们陶醉在桂林的山水之间,在美丽的白海银滩我们感受着海天一色的壮阔,我们一同品尝了榴莲、吃了番石榴、还有新鲜的生猛海鲜、南宁夜市上出售的冰冻银耳汤。在所有的影像资料中,我看得见妈妈的每一次转身和回眸的笑颜。
为了治病,母亲几乎尝试了所有的治疗药物。有大约6年多的时间里,母亲坚持不懈地吃中药。而在这十年的时间里,同龄女人所用的一切譬如化妆品一类的东西从未出现在母亲的包里,她每天必带的除了药就是药。2004年9月,母亲的朋友推荐她开始吃一种中成药,开始的日子药效似乎被发挥到了极致。看母亲精神好了,脸色好了,有心脏病的她似乎也不感觉到累了。妈妈很开心,常常打电话给我说:"效果真的很好,等妈妈病都好了,咱娘俩再出去玩去。丫头,你想到那,妈妈就陪你去哪儿!""海南吧,妈妈您一直想去,我陪你去。"……有这么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全家都很开心,我们都以为噩梦到此为止了,即使有些许的不安也没料到它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对药物的盲目崇信,母亲停止了抑癌药品服用。。。。。。
2005年1月4日,是爸爸55岁的生日,家里来了客人,难得我也放假在家休息,一家子很热闹,妈妈精神也很好,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饭菜。亲戚们住得比较远,晚上留宿在家里。那晚我跟妈妈挤在我的单人床上,我搂着妈妈,很多年了我与母亲不曾这般亲近,母亲用手围着我说:"长大了,妈妈都抱不动了!"我笑着说:"没关系,以后我抱着您!"幸福有时候真的很短暂,只有烟花般璀璨的一瞬间。那个夜晚那样的一次拥抱,竟然是母亲给予我的最后一次。
其实,此刻母亲因手术一侧胳膊肿得厉害已不能躺下安睡,是母亲的坚强蒙蔽着我。元旦过后,我和父亲回到各自庸碌的岗位上不舍的奔忙,工作在继续,日子在继续,每天和母亲的通话也在继续。 2005年1月28日,和过去许多时候一样,妈妈自己收拾好一切后住进医院,在病床上给我和父亲打了电话,我们也一度以为会像以往十多年一样,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好好的回来。
2月4日清晨,当我再次见到妈妈,我知道一切的希望都是枉然,手术一侧的手臂已经肿大得没有衣服可以穿下了,脸也严重变形,是什么原因?第一次检查B超打出来,发现胸腔有积水,抽水之后是在医院工作的舅舅亲自做的化验:发现肿瘤细胞。我们都不愿相信,带着母亲我们去了城市最好的医院做复查。"癌细胞转移!"诊断完全一致,没有意外发生,就像老天跟我们家开的一个玩笑,事实准确而清晰。
癌症的狰狞在母亲虚弱的身体上肆虐,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妈妈连睡觉的惬意都成了奢望,它摧残着母亲的意志和身体。坚强的母亲呀,却从未有过放弃,只是"曲玛多"由每次间隔12小时,缩短到8小时、6小时、4小时,生命的倒计时牌在妈妈偶尔的清醒中摇晃! 2005年的新春在别人欢庆的日子里,我却只能面对母亲欢笑着在心底哭泣!看着被病痛折磨的母亲,我清楚时间给予我的是什么:她生命正在我对她的凝视中流走;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遗言;我们每一次交流都将不再有机会重演。作为女儿,除了守侯在她身边,我居然找不到一个更恰当的表达方式。
"丫头,妈妈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老公,我不能陪你到老了,今后也许都不能再给你做饭了,记得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要是走了,你再找一个人吧!要把各方面都考虑好!记得重要的是要对咱们的女儿好,知道吗?"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父女,如果能再让我活两年,我一定可以给你们更多!"……声声在耳,历历在目,可是,可是我们想要的不是那些美丽而残酷的承诺,我们唯一的奢望是挽留,挽留这个被称为"妈妈""妻子"的人的生命。。。。。
2005年3月21日晚10点,母亲终于还是丢下了深爱她的女儿、丈夫,丢下没有尊严的残喘,丢下所有亲人的眷恋,在忘却的疼痛中真正的睡着了。
我抱着她,一如我承诺的那般紧紧的把她抱在怀里,眼看着她的生命在我的体温里慢慢逝去,眼看着她的唇由红逐渐变紫,眼看着她的呼吸渐渐减缓直至停止。。。。。天空在下雨,抱着母亲我很冷静,冷静到甚至忘记了哭泣!
又是一年的3月21日,银耳用它的晶莹剔透沉积我活着的意义,读取我不能磨灭的回忆,谨此,奠忌我最深爱的母亲!
瀵逛笉璧凤紝鎮ㄨ璁块棶鐨勯〉闈笉瀛樺湪鎴栧凡琚垹闄!
10 绉掍箣鍚庡皢甯︽偍鍥炲埌鑽嗘缃戦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