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身边过年

　　2008年2月2日（腊月26）
　　下午回乡。父亲在堂屋当间门里火炉东侧的旧藤椅上，呆呆坐着。听见有人走进院子，抬起头来。给他打招呼，他微笑回应。
　　今年春节，我和往年一样，要回乡间故居住上半月。75岁的父亲中风偏瘫已经12年，全赖大他两岁的年迈体弱的母亲一人随身照顾。我要在他们身边呆上一阵，陪陪他们。我们姊妹5人都已成家。兄弟三人，我和二弟在市里工作，置宅定居，三弟在家务农。本来能接父母在市里长住，但他们只是在春秋季节住上一阵，夏天和春节期间执意要回到乡间。我们也不勉强，夏天和春节就让他们在故乡呆下来，由三弟夫妻照顾。我由于工作变动，新置的住宅没有交付，只是临时居住在学校的旧楼上，四层，父母很不方便，几年来就没有在我家住过。每年春秋几个月都在二弟家，由他们夫妻照顾。我只是在寒暑假期回乡间，在父母身边呆上一阵。
　　我的故居在村前，面临辽阔丰盛的田野。几年前，院外大片桃林，春天桃花盛开，灿烂如云，夏天红的白的桃子缀满枝头。现在大片杨树，入夏阴翳蔽日。我家庭院宽阔，遍植洋槐，春末夏初，洋槐花开，满株披玉，香溢重邻。密密的树叶使得院落在整个夏天不见太阳，清香凉爽，十分宜人。且有喜鹊斑鸠，乌鸦布谷，唧唧鬼，打水罐子，鸣叫如歌。再有乡亲故旧，问候唠嗑，也给人很多意趣。粗茶淡饭，萝卜玉米，蒸菜熬粥，清秀可口。春节期间亲族拜年，亲戚往来，非常热闹。父母要在乡间度夏和过年，实在有他的道理。
　　父亲1996年得脑梗阻，从此左腿勉强能够行走，左手则由于他不能坚持恢复锻炼，完全废弃，弯抱胸前。有人中风遗瘫，坚持锻炼，恢复如初，而他不愿做出战胜病苦的意志努力，让他伸臂展手，他伸两下就完事。他听天由命，情愿过由人伺候的日子。那时他刚从副乡长的位置上退休三年。忙碌大半生，就要闲下来安享晚年，不料竟然如此，想来无尽悲哀。父母均年近80，应该分别有人照顾。也合计过雇人的事情，或者送养老院，钱不成问题，总觉得不够放心；还有一层，就是儿女义务总要亲身来尽，不可摆脱；母亲能动一天，她也不要人伺候，她还要照顾父亲；再加上父亲生活能基本自理。
　　父亲有时发脾气，脑梗阻后影响了他的意识，有时候不够清楚，视力也受到影响，看不清楚。左面嘴角麻痹，吃东西时会流下浆液，每次吃东西都需要戴上一条围巾。
　　我放下行李，坐在父亲旁边，和他说话。发现父亲棉裤外面罩的灰白裤子，右腿内侧湿漉漉的，显然尿上了。冬天穿棉裤，他一只手褪下棉裤时，棉裤有隆起，无法用左手压住，容易尿上。再加上他往地上的盆子尿，尿液射不远，容易尿裤子。
　　换一条新棉裤，暗紫色羽绒裤，外面不罩单裤。暗紫色，他尿上看不明显。
　　晚饭后，吃药。四样药，尼莫地平，阿斯匹林，藻酸双脂钠，泉苷钴胺，四样，每样两片。自从他病倒后一直每天三次吃这些药，近一年来每天两次，中午不吃，阿司匹林只在晚上吃。刚推碗，他就催人给他拿药。有时人们还没有吃毕，没有来得及收拾餐桌。他老是这样催人做事，就是愿意做的人也难免不耐烦。然后看7点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看了新闻联播看天气预报，看了天气预报看河南省新闻联播，看了省新闻联播，看省天气预报。如果不是这样的顺序，他就生气，大声吼叫起来。然后不大会儿就要休息了。给他将床铺整理好，被子向里面掀一些，便于他躺下用右手一扯就能够盖住身体。他去外面方便，回来独自在里屋躺下。一会儿坐起来，喊人，便桶没有拿来，他要小解。给他拿来，他或者不小解，就躺下。一会又坐起来喊，纸板没有拿来。晚上起来小解，脚踩到地上很凉，要用厚纸板垫在地上。给他拿来。一会又喊，茶杯倒水。他晚上口干，醒来要喝些水，用保温杯倒好预备着；另外再有一小碗，他醒后坐起来，将保温杯里的水倒在碗里喝。给他倒好半杯水，又拿一小碗。接下来的事情是：小手帕放在枕头边，他的嘴唇麻痹，有时流口水，需要经常擦；饼干放在床前的抽屉里，他有时醒来有饿感，就要吃点东西；收音机放在桌子上可以拿到的地方，他醒来有时天色尚早，就打开收音机听，那时大家都还在酣睡；炉子上坐上一壶水，饭桌上放上洗脸盆，倒上少量冷水，盆沿搭上毛巾，将刷牙的水杯也倒上少量冷水。这些事情都做完了，他一一催促安排落实了，他就该起来小解了。再躺下后，如果自己盖不好被子，就叫人盖好，然后才安稳入睡。好在这些复杂的事情，他都自己记得，一一让人做好。要是他没有这样的意识，全部由别人想起，恐怕想不完全。
　　后面五项是预备他早起洗刷用。他总是天不亮就起床，有时凌晨三四点钟。夏天时候自己去井边拉水（一种小拉水井），冬天外面冷，就先给他预备好，不让他去外面。他起来后将炉子上的壶掂下来，倒水在盆里和刷牙杯里，他自己刷洗。经过人们的督促鼓励，他能够用一只手拧开牙膏盖，挤出牙膏在牙刷上面，再将牙膏盖拧上。他总是将刷牙的水倒在脸盆里，然后开始洗脸。洗脸也总是用右手拿湿毛巾擦一把，有时左手也想不到擦一擦，右手更加顾不上。他洗刷后，就坐在堂屋当间的沙发上，或者听听收音机，或者就一动不动。时候长了，就又去床上躺着。
　　父亲和衣躺下休息。他总是睡醒就起，不管天色早晚，起来没有事情，就坐着，劝他晚起他不听。夏天还好，冬天深夜，如果脱衣睡眠，他要是起床，需要马上有人给他穿衣，一会儿他又要睡下，又需要脱衣，母亲根本无法适应，需要有人专门在旁边，无法休息。前两年还好，只是起的早一些，给他穿上衣服就不在睡下了，这两年，他深更半夜就起，然后再睡下，穿衣脱衣，实在麻烦，就不给他脱衣，让他和衣而卧，连大袄也穿着，这样母亲就不再为给他穿脱费力劳神，也避免了他起床可能受冻。可怜的父亲就这样整年和衣睡觉。尤其是冬天，他半边身体不能做主，本来翻身就十分困难，再有棉衣棉裤裹身，更加不能。和衣睡眠起床后肯定很冷。他躺下后只有右手可以拉扯一下被子，脚头用右脚挑一下被子，基本可以罩住下肢，若起夜小解再躺下，或者要活动翻转，能否盖住就难说。夜里母亲醒来就看看，若没有盖好，就起来给他扯扯，他感觉到凉了，就叫人，母亲也起来给他盖。母亲觉得夜晚并没有多少事情，一直不要人住在父亲身边，只有她一人；她恐怕连累儿女睡不好觉，宁可连累她自己。母亲年近八旬，又曾经两次摔伤，一次是左膝盖碎裂，一次是脊骨劈裂，她都挺过来。平时食欲不振，饭量很小，没有力气，劝她喝牛奶补养，她不喝，劝她多吃水果，她也不吃，说"什么都不想吃"，也可能是没有力气摆弄东西吃。她也需要有人专门照顾了。我说过，等我退休后专门在家照顾他们二人，可是还需六年，他们可要等到啊。
　　2月3日（腊月27）
　　我在乡下有单独的院落，但是为了预备父亲夜间有什么突然事情，就住在堂屋西边的小单间房里。只在前年回来时，父亲因为一件小事向母亲发火，拿起菜刀要杀母亲，母亲觉得实在受不了，无法原谅他的神志不清，不愿再伺候父亲，她才允许我睡在堂屋照顾父亲，让她安心休息。我就和衣在沙发上躺了半个月。
　　夜里约有11点，我听到父亲起来。一片黑暗中 他出门到院中拉水（拉水井）洗脸。忘记给他预备洗脸盆和水了。不知什么时候又睡去了。天亮后，发现昨天换上的裤子又尿湿了。总是在右腿内侧，从上到下几乎湿完。天气冷，不怎么有气息，但是一旦靠近他，就臊气难忍。晚上换全身衣服。里面也有尿痕，肯定很凉。
　　要想办法。让他靠近溺器撒尿，可能不下滴。先想到用高桶。先搬一条约40厘米高的小茶几，再放上一只小桶。正好有清洗干净的旧塑料油漆桶20厘米高，放在小几上面。让父亲试一试，高一些。找来剪刀，将小桶上端约4厘米的薄沿部分剪去，应该正合适。我在一边收拾，母亲在旁边一直说你不用费心，怎么都不行，啥法子都使了。我着急说："你能不嗷不！"说话粗鲁伤人，母亲马上不言语，呆在一边。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我为父亲尿裤子着急。弄好后，我让父亲试一次，告诉他腿贴近小桌，手在上面摸到桶沿再尿。他答应了。
　　早饭后，刚推碗，就要温一瓶露露喝，每天一次。有一段时间每天两瓶。河北承德的杏仁露露饮料。自从他爱喝这种饮料，我们就不断买来供他喝。如果给他拿的晚了，他就自己去拿，自己放火炉上面温。有一次温得太热了，无法接触，他就用毛巾垫着，结果毛巾迅速燃烧起来，就要烧到他的袖子，被人发觉赶来扑灭。有一次没有人给他在他身边，他自己没有找到，大喊大叫，说人将露露藏起来，不让他喝。
　　下午天气暖和，父亲坐在院子里。忽然拿起小收音机，说："买电池。"他自己听收音机，听新闻、戏曲和健康节目。他可能听力有了障碍，总是嫌声音小，觉得是电池老了，要换掉。其实不是因为电池。现在刚下过大雪，路上冰雪封冻，下午刚开化，村里全是泥，告诉他路上有泥，没有办法走路，明天早上趁冻结给他到镇上买，他冷冷的说："明天不要了。"那意思是必须马上去买，不管能不能走出去。他说要就是要。结果派侄女去买。侄女拿了他的收音机，到外面转了一圈，又交给他，说买新电池了。他拿了听去，并不说什么。
　　冬季天黑得早。父亲吃过晚饭，喝了药，并不坚持看完新闻，就要睡觉。他拿起喝药用的白瓷茶杯到里间，放在桌子上，又拿一只保温杯出来，放到餐桌上。拿意思是让人倒上开水，再送里面桌子上，供他夜里起来倒入白瓷茶杯里喝。呆了一会，父亲说："伸被子。"看到没有人随即起身进里间给他伸被子，就生气的看看人。我们自然不敢怠慢，给他倒上水，端到里间桌子上，伸好被子，让他躺下后右手一拉就能够盖住身体。
　　一会儿，听到里屋由响动，进去，看见他已经坐起来，正在吭吃着低头努力穿鞋。问为什么现在穿鞋，说先穿穿看能否穿上，明天早起好穿。由于左腿不能打弯，健全的右手够不到左脚，他用右脚尖先将左面那只鞋挑起来，右手拿过来套在左脚尖，然后用右脚托起鞋后跟穿上；右脚再向地上寻穿右鞋，脚尖挑起来，右手能够提上。他晚上将一双鞋子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坐起来就能够拿到。
　　2月4日（腊月28）
　　父亲又早早起来了。裤子又尿湿，左面大棉袄襟子也湿了，有尿下滴。新买的大袄，给他先试试，到春节再穿。一试他就不让脱，说"新袄不要我穿，冻死我"。我忙到里间看，小桶外和小桌上有尿，肯定是离开过早或者没有贴近。桶高直，没有檐，他难以靠近。应该用盆子，出檐很远的盆子。找到一只薄塑料盆，出檐远些。放在小桌上面，有些低，就小小桌上面垫一排砖头，上面放塑料盆。盆太轻，他的外衣一蹭就移动，就在盆内加上半截砖头。告诉他：尿时靠近些，觉得尿完后不要马上走开。看着他小解，有些效果。
　　2月5日（腊月29）
　　早早起来，到父亲身边 看棉裤没有尿痕，到房间看，盆子里面很多尿，小桌上没有尿湿。看来有了成效。将盆子倒掉有放回房间，白天就让父亲在里间盆子上面小解。
　　母亲说："给他洗洗脚吧。"给父亲洗脚，剪脚指甲。大拇指指甲特别厚，穿上鞋压迫疼痛，要修剪。一般在洗澡时请修脚师傅修剪。现在天气特冷，镇上的浴室保暖设施不够完善，恐怕冻着他，就有一段时间不洗澡。平时洗脚就由家人用剪刀剪。我用剪刀剪，剪刀很钝，割不下多少来，需要有锋利的刀子。
　　换鞋时，他非要穿换下来那双，说好穿。先穿上这双新的，明天将那双换下来的洗刷好再换过来，他怎么也不愿意。只好还穿那双脏了的。
　　中午饭是咸汤。母亲为父亲往咸汤里泡上馍，又往碗里浇点醋。恐怕浇多了，先将醋倒在小汤匙里少许，再倒在碗里，看看少了些，又倒一次。
　　需要控制父亲的食量，少给他油腻食物。有时晚上不能让他吃多，要也不给。母亲说，上次我在家刚给他洗澡换上新衣服，下午就屙了一裤子。又全部换下来洗。可能是吃了油腻食物，或者吃的多了，拉稀，来不及走到厕所。他走路非常慢，拄着拐杖，三四秒钟一小步，从房间到院内东侧为他专门预备的简易厕所需要五分钟。
　　我看着他小便，提醒他靠近一些，撒尿后不要马上缩回，还有一些尿，要稍微等待尿净再缩回提裤子。他不怎么听，常常不接近就尿，并且很快缩回。反复说及，他笑起来。尿湿了裤子后，问他尿裤子没有，说没有，让他摸到湿处，问湿不湿，说不湿，竟然不承认事实；又说，尿一点，不要紧，竟然迁就自己的不良习惯，实在令人着急。不光裤子湿了臊气难闻，令人无法接近，还恐怕湿了内里冻到他。他不以为然，不愿意配合。而凡是他自己要做的事情，那就唤人马上去做，耽误不得，晚一会就发怒吼喊。
　　2月6日（腊月30）
　　母亲说，父亲夜里两点就起来了；这已经是第二次起床了。
　　二弟一家开车从市里就回来，由于铺盖不足，晚上要赶回市里，下午早些准备团圆餐。结束后，离春节晚会还有一小时。
　　我当着侄儿侄女的面，和父亲说话。问他从前的经历，他很兴奋，说得多些，有时不够清晰，需要重复一遍。
　　全国共产党政权建立时，父亲17岁，为了庆祝解放，去火神台表演踩高跷，然后一队人踩着回来，50里地。现在不难想象，在秋天灿烂的阳光下，一群刚刚翻身的农民子弟，热情洋溢，兴高采烈，踩着高跷，一路甩起红的绿的彩绸，走村过店，路人观赏赞叹，那是多么热烈的情景。父亲先在家读私塾，全国解放后读四年级，跳级读六年级，然后祖父就不让他继续读书了，他就在当时的农业社里帮忙做会计。有一回某种款项节余数十元，父亲问社长怎么办，社长说我批准你发款，救济困难户。父亲在1955、1956、1957连续三年被选拔去郑州参加全省表彰会议，分别是高小毕业生回乡务农表彰会、省共青团代表会（他当时担任乡团支部书记）和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代表会。1957年参加中国共产党。1958年，被选拔进入县办的农业大学学习。1959年，农业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县农业局，一直在县乡从事农业工作，直到1993年退休。家无余财，也没有利用工作之便为哪个孩子找工作。
　　他们这一代工农子弟出身的干部，凭了单纯的忠诚与热情，负担了年轻的共和国初创时期十分复杂繁重的工作，有不少人在文革中受到冲击。父亲就在文革初受到造反派红卫兵的追捉，逃回家乡，晚上睡到麦田里。也有许多人犯了具有时代特征的错误。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崭新的生活连同人们的享乐常常令他们目瞪口呆。他们只是在远远的后面诅咒。
　　母亲说，有许多年，闹饥荒，一粒米没有，树皮也被剥光了。上有公婆，下有五个孩子，她如何绞尽脑汁养活我们，实在不敢想象。母亲有些年老是咳嗽，常常夜里将我惊醒，连大街那边的邻居都惊醒了。有很多年里，父亲在外面工作，收入很少，回家来时常常不给母亲一分钱。他不知道一个女人带几个孩子需要花很多钱。孩子一有病，母亲就吓得魂不守舍。
　　2月7日（正月初一）
　　今天有人来拜年，不能再在房间里小解，将小桌连盆子挪到院西小院门里面，让他小解到这里来。小便继续提醒。不敢摸他裤子里面。
　　二弟一家全回来。儿子带小孙女回来拜年，谈股票下跌，赔钱一千；他的妻子说让你前天卖你不卖，没有眼光，你赔的时候早着嘞。
　　2月8日（正月初二）
　　早上妻子叫我快起。父亲屙裤子了，不知怎么还倒在地上了。正好昨天家里有客人，读高中的侄子在当间沙发上睡，拉他起来。我赶到时，三弟正给他换裤子。炉子也灭了，屋子里很冷。赶紧在厨房里烧火引炉子。
　　白天看他大便，两次，放射状拉稀。拿药吃，一天三次。
　　下午，父亲忽然问到我的书能不能出版。我写了一部关于教育理论的书，50万字，出版社说要个人先拿上三万元才能出版，然后自己去卖。我告诉父亲，哪弄那么多钱，印了也卖不出去，白花钱，算了。这年头，谁管教育理论，基本常识也不懂，比如如何帮助儿童记忆，如何保护儿童自尊心，没有人管这个，教育成为试题与答案，变得越来越简单，教师也越来越好当；学校教育正在远离教育的本质。
　　2月9日（正月初三）
　　我睡在当间沙发上，预备父亲再拉稀，好照顾。
　　他5点28分起的床。洗脸，刷牙。倒茶喝，越过餐桌和小凳，到西侧暖瓶处，先将瓶塞拿掉，再将瓶提手搬起推到对面，然后抓住把手到水入杯。
　　上午阳光很好，到院外路口坐。三叔去世三周年，有亲戚到来。见几个出门很久的侄女，认不准是谁。
　　母亲说，深夜他喊袜子褪出来了，找不到了，让我起来给他找袜子。我就不起。他不管多晚多冷，只要他有事就叫你，拉扯你没门。天明起来找袜子晚了？非要人半夜起来找。我不起。
　　一天没有大便。我疑心吃药吃多了，形成干结。
　　2月10日（正月初四）
　　父亲凌晨两点起来，坐，洗脸。
　　又一天没有大便。更加疑心干结。他去厕所，问他，说是大便，等他出来我去厕所看，什么也没有。如此三次。母亲说没事，问以前有没有这样两天不大便的，说有。有的老人甚至十天一次。
　　小便均跟着，提醒注意，裤子只有少量尿湿。
　　他洗脸时，总是用右手抓住毛巾蘸水往脸上擦一把，再用力将水搦一下，挤出毛巾里的水，再往脸上一擦，就完事了。就是两把。左手不擦一擦，右手更没有办法。我回来就看见他的手暗污不洁。今天想给他洗一洗。
　　我倒好热水，准备好毛巾和香皂。告诉他："给你洗手。"他站在桌子前。平时他的左手总是悬在胸前，近靠衣服。药想下想外伸，比较吃力。我想让他自己用右手压下左手在水里浸泡一会。他做了几次，不能持续，就不想做了，要退回椅子坐，我拉他近来，不勉强他下压，让他自己右手先洗左手，洗一会我再给他搓，再给他洗左手。我正要给他搓时，他忽然发火起来："不洗了！不洗了！"这就退回去。我着急起来，准备的好好的，要给他洗手，半途不洗了，怎么回事？于是大声喊："怎么不洗？洗！"他又喊道："不洗！胳臂疼，非要洗！"其实我已经不让他向下压左臂了，只是让他自己擦洗左手手背，胳臂怎么会疼？我实在生气，就大声说："洗！这点小事也办不成！"他吼道"不洗！你想咋咋！"我吼道："我想咋咋，我想给你洗手！"母亲、四弟均来拉我，说你吵什么，他就这脾气，不想做的事就不做，想做的事必须马上给他做，晚一会都不行。走，别吵了。我走到一边去，仍然喊："想给你洗手，想照顾你，是害你不成？你怎么受不了，就发火？旁人的心思你千万别考虑，只按你自己的意愿来，当紧别考虑别人，只考虑你自己。还不是因为你是爹！"四弟又拉我，我不再吭声，恐怕父亲气出毛病来。我实在不能理解，给他洗洗手这样简单的事情竟然办不成。母亲在一边说："您都不知道，几十年跟了他，我怎么过来的，能听人说一句话我是个孬孙。你想打他的别？能吃了你。"一边抹泪，"只要你闲着，一天指使你没遍数，拿这拿那，他有一只手没毛病，又看得见，又能走，你自己啥都能做，他指使你，不分啥时候，像使唤丫头妮子，半夜想起一点小事也叫你，找袜子啦，找帽子啦，你晚一会都不行。你说十冬腊月，我都80的人了，一起一穿，还能折腾不？他大声喊，让你睡不着。人家也有病人，听说听闹，能不折腾人就不折腾人，他可好，随时都得有人伺候，一伺候他他还发火；卧床不起该怎么样？你是皇上？"这时母亲已经老泪纵横。停了一会，母亲言犹未尽："你姥爷80多岁，住在咱家，光恐怕连累人，夏天不住在房间里，就住在当院，一张小床，搭上塑料布。你奶奶，80多岁，也是中风，你给她洗脚她都不让，她自己洗。你大他这个样，我的爷，差恁大事。还当过一辈子干部，他不气死人家！"停了一会，又大声对我们兄弟俩说："我说这话您也别生气，我不是咒他，他一天不死我一天不清静。"说完，放声大哭起来。我们兄弟俩知道母亲的难处，陪着掉眼泪，慢慢搀扶她老人家到另外的房间歇下来。
　　洗手的事情就此完结。以后我没再提起。我一天没有搭理他。
　　2月11日（正月初五）
　　早上见厕所便池里有大便，问父亲，说是他解的，我心大放松。中午又一次，量比较多。没有干结。
　　2月12日（正月初六）
　　学校要假期补课，今天就需要返校。假期补课，始作俑者，罪该万死。我嘱咐三弟，要他注意父亲小便事，使他尽量少尿裤子。
　　已经打春了，天暖和了，脱去棉裤就好了。
　　2008、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