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姓名:胡业文;姓别:男;年龄:39岁
一
在父亲得那场并不算严重,却足以让他倒下的疾病之前,如果有人问我是否和父亲握过手,我会觉得很可笑。我认为父子之间没有必要握手,所以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与父亲握手,特别是没有想到与父亲的第一次握手,竟然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
2007年农历十一月,父亲得了急性肠胃炎,严重脱水,需要输液。父亲已经89岁,二十几年前就患有高血压、心脏病,但从来没有在炕上躺过,也从来没有输过液,不舒服的时候吃几个药片,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抽几锅旱烟,照样去地里干活儿。这也让固执的父亲不相信一个急性肠胃炎就能把他打倒在炕上,更不相信自己的病需要输液。所以,我们坚持要父亲接受输液治疗时,父亲有些抗拒,双手缩在被子里,无力地摇着头,吐字不清地说着:"不,不……"
但是,医生的话说得很明白:父亲因为严重脱水,加之年龄大了,意识已经开始弄得变得模糊,如果再不马上输液,补充盐水和能量,怕难再从炕上起来了。
面对父亲的抗拒与医生的诊断,我们自然要选择后者,让父亲接受输液治疗。医生配好药,我一边劝说父亲,一边按医生的吩咐,捉住父亲的右手。
先是一只手攥住父亲的五指,随后又换成两手一上一下捉住父亲的手臂。父亲无力地挣扎着,也让我总觉得父亲会感觉不舒服,几乎是下意识地采取了与父亲握手的姿势。
"放开。"无力挣脱的父亲,把全身的力量聚集到了看我的眼神上。
"我们只是握一会儿手。"我用对付神智不清的人说话的方式敷衍着父亲。
看到医生撕下最后一块胶布把输液的针头固定好,父亲叹口气,终于放弃,愤怒的眼神也变成无奈。而我突然回想自己刚刚说的话,鼻子一酸,泪水涌上来:我"唬弄"父亲的理由是何等地拙劣,何等地苍白啊!
从1988年始,我先是到省会上中专,参加工作后又一直住在县城,无论相隔两个月,甚至半年之后回老家见到父亲,哪一次又主动与父亲握过手呢?
二
父亲有着农村父亲不善言谈的典型性格,特别是母亲去世后,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与子女们之间的交流,很少用话语,而更多是生活在一起所培养起来的默契。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哥哥已经参军到了部队,而我还难堪家庭的劳动重任,六十出头的父亲依然担当着壮劳力的角色。春天,要种菜园,用双轮车朝地里拉粪。父亲驾辕,双手扶着车把,一根绳子挽个套儿拉在肩上,我和姐姐在后边推。从家里的猪圈旁开始就要上一个陡坡,上到坡中间,拉在父亲肩上的绳子突然断了,我还没有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向前栽倒的父亲已经站起来,摘下套在肩上的半截儿绳子,蹲下身子,挽一个疙瘩和另半截儿绳子接在一起。我和姐姐下意识地弓着身子,用肩抗住下滑的双轮推车,呆然地看着父亲,等待着父亲说些什么。然而,父亲站起来,只是一侧头,用力呸一声,吐出嘴里的血和沙子,又一挥手擦去嘴角的血迹,扶起车辕,弓起背,向前迈开大步,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脑海中反复闪现父亲 "一吐"和"一擦"时的动作和神情。它是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父亲的刚强、坚忍和责任在我意识中的朦胧。它也常常响成我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长大,快点儿长大。"
我十四岁的时候,父亲得了坐骨神经痛,疼得睡不着觉,走路更是一拐一瘸的,脸上的肌肉不时剧烈地抽搐。收秋了,要种麦子,要耕地,父亲又不得不强忍了疼痛,扶着犁,在地里一圈儿一圈儿不停地走动,衣服被汗水浸透,像泡在水里一般。我看在眼里,终于不忍,提出来由我扶犁。父亲停下来,向我交待一番耕地的要领,把犁和鞭子交到我手里。我被拉犁的牛带得踉踉跄跄,犁铧忽进忽出,犁垡歪歪扭扭,也耕不到位。在种庄稼上不曾有过一点儿马虎的父亲,看不过眼,不停地对我大声训斥。我几次偷眼看父亲,父亲手里都握着的一块土坷垃,随时会掷向他不争气的儿子的土坷垃。父亲手里的土坷垃最终没有掷向我。而我为了能够尽快掌握耕地的技巧,以至于那几天梦里都在扶着犁耕地。因为父亲手里握的那块土坷垃,让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学会了耕地、捉耧、赶车、种菜等等,一个农村成年男人应该会的农活儿。
三
我不能把农活儿做精致,父亲没有打我。我想中途辍学,父亲毫不留情地用棍子教训了我。当时,我要升级读初中三年级了。因为暑假里每天去山上放牛,玩疯了,开学那天,磨磨蹭蹭找着各种借口不想去上学,望子成龙的父亲一连三声催促,见我依然无动于衷,随手抄起一根拇指粗的枣木棍,狠狠地朝我屁股上打。
农村的父亲很少有不打孩子的。但记忆中,父亲只打过我这一次。而正是这唯一的一次,也改变了我人生的走向和境遇,凭着努力读书,走出闭塞的山村,走进城市,进向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
随着我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成家立业,父亲老了,耳朵聋了,手脚也不利索了,虽然心里惦记着地里的农活儿,却不能去亲手侍弄那些庄稼;虽然经常一个人念叨着集市上的行情,却不能亲自去镇子上出售家里剩余的粮食,不能亲自去挑拣种地用的各种农具和肥料。
早早没有了母亲的陪伴,孩子们又渐次离开,因为不习惯城市生活而坚持留在农村老家的父亲,已经习惯了孤独,却又在孤独的守望中,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盼着节假日,盼着儿子回家的哪一天。
于是,门前的一块青石板上经常坐着父亲苍老的身影。
那里对着我们回家的唯一的一条路。
每次回家,看到的父亲的时候,他总是一个样子:坐在青石板上,低着头,打着瞌睡。而我也总会轻轻地走到父亲的身边,小声地喊一声:"爹,我回来了。"
明明知道父亲听不到,却还是会喊,然后,站在原地,等着父亲醒来。
父亲一定是在做梦,梦中他的儿子回家了,所以才会突然抬起头,双眼茫然地看着我,仿佛是不敢相信眼前站的就是他的儿子,然后缓缓地站起来,说道:
"回家吧。"
四
"回家。"
沉浸在回忆中的我下意识地应答道,突然看到躺在炕上的父亲,正用一双浑浊的眼睛静静地注视我。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老二,你刚才说什么?"老二是我在家里的小名。
"没说什么。"我低下头,偷偷抹了一把泪。
"一个大男人,怎么流眼泪了?"
"刚才有东西进眼里了。"
"我输液,再也不闹了。输液好得快,你也早点儿回去上班。"
父亲的话有些稚气,而我却感觉如巨石一般压在心头:父亲不想让我们为他担心。
手掌心里汗津津的,拿毛巾擦过,继续握着父亲的手。
"这样舒服吧?"我问父亲。
父亲的嘴唇抽搐着,终于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点头,缓缓地闭上眼睛,慈祥填满了脸上数不清的皱纹。
握着父亲的手,也让我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父亲的手。父亲的手背已经被漫长的岁月、难以计量的汗水和粗砺的沙土浸蚀了光泽和弹性,而手心又被农具的木柄、庄稼的秸杆和野草的叶子打磨得如同院子里生长的那棵榆树的皮一样坚硬了。我无法形容这样这样的手,以及把这样一双手握在手中的感觉。我的脑海中并不缺乏词汇,只是它让我无法平静。
握着父亲的手,我想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告诉父亲,我还需要他,需要他的训斥,甚至是必要的一次体罚,让我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不至掉队。
握着父亲的手,我想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告诉父亲,我就在他身边,会像他以前守护我的生命一样,守护他的生命。
一个多月后,父亲还是离我们而去了。松开父亲手的瞬间,留在掌心的,只有"子欲孝,而亲不在"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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