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女儿心

作者：叶大蔚 年龄：72

　　一九九五年，是我难忘的一年。这年我才十三岁，刚读初中，可家境十分困难，爸爸老病复发，妈妈却离家出走，我竟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
　　记得这年元旦，我们所住的中山市区，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燃放鞭炮，一片节日景象。可我家却在这天从闹市中心搬到市东郊山边的老屋--那是爷爷在世时建的三间砖瓦平房。爷爷和奶奶去世后，一直空在这里。爸爸因治病缺钱，才把市中心的两间妈妈做生意的门面房卖掉了，搬回老屋来住。老屋由于多年没住人，大门两边的对联早已模糊不清，唯有门上的那个大"孝"字迎着太阳仍闪着光亮。屋内，积满了灰尘，蜘蛛网遍布。搬进后，由于妈妈日夜打扫，收拾整理，很快变得清爽整洁，井井有条。屋外，闲地荒芜，树木杂草丛生，破砖碎石成堆。只是爸爸栽的那棵腊梅树仍然蓬勃挺拔，枝繁叶茂，显得格外可爱可敬。连隔壁王奶奶也很喜欢这棵树，还经常帮忙浇水看护。可正当这腊梅报春之际，我妈妈却悄然离家出走了。
　　那是这年春节，一清早，人们"拜年"的欢呼声和爸爸的咳嗽声把我惊醒。我忙起床梳洗，只见厨房煤炉上锅里有热粥热馍，餐桌上菜盘里有花生米和蛋炒腌菜。屋里屋外却不见妈妈，我心想妈妈也"拜年"去了，我就跑去给王奶奶拜年。王奶奶给压岁钱我不要，她硬塞进我的口袋里。我忙问：''我妈妈来了没有？"王奶奶轻声说："你妈没来。"我又急忙回家。只见爸爸蹲在门口低头咳嗽。一手拿着一支笔，一手拿着昨晚爸爸单位领导送来的那封信，让我看，我忙接过来，里面是空的，封面上有妈妈写的字迹："你在家病休，我就下海去！不能等你卖了房子再卖老婆孩子！这几个钱我带去，挣了钱就回来。"我看完后问爸爸："是不是和妈妈闹意见了？"爸爸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拿着笔晃动。我会意，忙扶爸爸到桌旁坐下，接过笔来在信封纸上写："妈妈下海去挣钱，家里事情有我做，您安心治病。"爸爸看后点了点头，接过笔写："这就要让你受苦了啊！"我接着写："我不怕！"爸爸看着三个字沉思，不接笔，我想了想又写："爸有一棵树，儿有一颗心。可助我学习，能帮您治病。"爸爸看后直连点头。我又想：这信封里装的是爸爸今年第一季度的病休生活费、医药费和过年费，妈妈全带走了。爸爸的病怎么治？就又写："卖房子的钱还有吗？"我写完后爸爸又点了点头。我知道前几天爸爸的药就喝完了，昨夜里又咳得厉害，就又写："吃了早饭我陪您到医院去看看，再拿点药，好吗?"爸爸看后又点了点头。我就去倒水给爸爸漱口、洗脸，盛粥拿馍给爸爸吃。爸爸只吃了半碗稀粥和几颗花生米就放下碗筷，不断地用手摸喉咙，看样子想说说不出。我赶紧洗好碗筷，就扶爸爸去医院。走了不到十分钟，爸爸就张口喘气，步履艰难，我想走到马路上有车坐去该多好啊！说也巧，刚上马路后面就来了一辆"麻木"车，车上师傅看见我爸爸就停下叫我们上了车，很快就到了医院门前。爸爸给车费，他也不要，就开到医院停车场去了。我扶着爸爸走进门诊部，正好值班医生是原先给爸爸看过病的徐老医生，忙站起来扶我爸爸坐下，进行评脉、听诊、观察、询问。爸爸不能说，就用医生的笔在处方笺背面写："昨夜老病复发，听不见，说不出。"老医生接过笔写:"你这是严重肺病引起的。可以治好，要多休息。"爸爸点了点头。老医生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梅新枝。""你妈妈呢?""妈妈下海去了。"老医生接着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你爸爸找我看过多次，经过查痰、验血、透视、拍片，肺病是确诊无疑的。现在体瘦肢寒、胸痛气短、吐血盗汗、脸脚浮肿、关节疼痛、口哑耳聋，都是这种病严重的表现。只要坚持治疗，是可以好的。"说着开了处方，递给我，说："去交费室拿药，到注射室打针，回家服药。"爸爸看了看处方，把钱包给我去排队交费拿药。等爸爸打针输液完出医院大门时，已是下午三四点了。可那"麻木"师傅还在那等我们上车，并把我们一直送到家门口。把爸爸扶下车，我给车费，他仍然分文不要，还对我说："好好照料你爸爸！"又对爸爸说："梅师傅，多保重。"说着就把车开动了。爸爸连连点头，抬手致意。
　　好心的"麻木"师傅走后，我扶爸爸进屋休息。就去生炉子、烧开水、做晚饭：热剩粥剩馍剩菜。爸爸吃了一碗热粥、一个热馍和几点鸡蛋炒腌菜。就放下筷碗，坐在一旁咳嗽。我忙给爸爸倒热水洗脸洗脚，倒开水喝药，扶爸爸上床躺下。我吃后，洗锅碗，擦桌凳，做完作业，才依旧到妈妈睡的床上躺下。眼望着对面床上的爸爸仍未睡着，自己却很快进入了梦乡。到半夜后，爸爸又咳起血来，又没办法叫醒我。就慢慢挪到我床前将我推醒。我忙起来扶他上床，又倒温水他漱口，倒开水他喝药。我才又去睡。可怎么也睡不着了，心想：爸爸不能说话，白天我在身边可写字表达，夜里我睡着了怎么办?我想呀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让爸爸用爷爷留下的那只"绑腿带"拉我，于是我就下床找出搬家时还用过的那条军人"绑腿带"，把一头拴到爸爸床头，另一头正好牵到我的脚头，拴到我的右脚腕上，爸爸看在眼里，明在心里，见我拴好躺下，就伸手把"绑腿带"一拉，我的右脚随着一动，忙坐起来。爸爸高兴地笑了起来，我也高兴地笑着躺下，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爸爸把"绑腿带"一拉，我就起床，学着妈妈以往那样，倒便盆，生炉子，烧开水，煮粥饭，安顿爸爸洗漱、吃饭、喝药。饭后，洗碗，擦桌，扫地。开学后，每天早上做完这些事，还要给爸爸备好中餐，自己带上午饭才去上学。
　　自从妈妈走后，我每天不但要照顾爸爸的饮食起居，承担妈妈所做的事情，还要学做爸爸的医疗护士。记得这年夏天格外热，爸爸身上长了疮，暑期在家，我一天几次为爸爸翻身擦洗，一有空就给爸爸打扇。一天早晨，爸爸从阵痛中醒来，刚想拉"绑腿带"，却发现我正睡的很香，手里还拿着蒲扇，就没拉。当我醒来时，只见爸爸两眼望着我，泪水往下淌，双手捶胸，前额直冒汗，我忙起床搀扶爸爸去医院打针输液。没想到，那位徐老医生知情后，对打针的护士长说："护士长，这位梅师傅家离医院较远，家里很困难，妻子下海去了，他这病又经常要打针输液，又不可能住院。你能不能教他这女儿学打针呢？"护士长把目光转到我身上，见我一头长发又细又黄，一对眼睛又黑又亮，一身浅蓝色学生装，又宽松，又整洁。上下打量一番说："个头不矮，就是生得单细。"便问我："今年十几岁？""十三岁。""读初中了吧？""初一。""你愿意学打针吗？""愿意。"说着就边给爸爸打针输液，边把打针输液的全部操作方法教我一遍。后来又在护士长手把手指导下试着给爸爸打了几次针，输了几次液，护士长看我心灵眼快，胆大手轻，说我学得不错，就叫徐老医生多开一天的药并连同输液针管、胶布、酒精、棉签等，一起装进一个印有医院名字的医药袋里交给我，说："带回去明天试试看，不敢打，就再来。"第二天，我就学着护士长的样子，按照操作程序，独自成功地给爸爸打了第一针，输了第一次液体。等液体输完后，我跑到医院告诉了护士长和徐医师，都为我高兴，又让我带回第二天的针水和液体。之后，我每天给爸爸输一次液，输完了再去找老医师和护士长。又连续输了一个星期。徐老医生说："针停停，药还要坚持服。在饮食上还要加强营养，吃好点会好的更快。"说着又开了个"食疗法"给我。要我照办。
　　一个暑假忙忙碌碌地过去了。新学年开学的第一天早上，爸爸看我太劳累，想让我多睡会儿，就把"绑腿带"拉迟了约半小时，我一起床就忙着安顿爸爸，结果上学还是迟到了。心想，我已读初中二年级了，这样怎么行呢？就要爸爸早点拉醒我，可上课还是常打瞌睡，为了坚持学习，我就用铅笔刀刺自己腿，鲜血浸湿了裤子，好心的同学知道了，为我难受，为我流泪，劝我别这样。
　　国庆节那天，学校组织文艺表演。班主任老师要我也参加，我就特意关照爸爸早点拉醒我。安顿好爸爸后，就到校练习我的节目--单人舞蹈《快乐的小白兔》，眼看快要轮到我上场，我的肚子突然剧烈地疼痛。就躲进厕所使劲地捂住肚子大便，感觉稍好点，便坚持上场表演，还获得一等奖呢！到午饭时，同学们津津有味地吃着、喝着爸妈送来的火腿肠、面包、汽水、健力宝，我却悄悄地躲到一边揭开饭缸盖，看着自己做的干饭和腌韭菜，不想下咽。其实这时我的口袋里还有十元钱，那是王奶奶春节给的压岁钱，心想爸爸卖房子的钱也快花完了，几个月的生活费也没按时发，妈妈也没带钱回来。这十元钱我留着准备给爸爸买点营养食品的。可今天的饭菜似乎特别难吃。眼泪也不听话地往下掉。班主任老师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几次给鱼肉蛋菜我都不要。在老师和同学们的眼里，我是一个苦孩子，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子，是一个又懂事，又刻苦，又勤奋的好学生。经常说我"学习条件很差，学习成绩却很好，年年都是三好学生；衣服很旧，却洗的很干净，天天还要帮爸爸洗；咸菜淡饭，餐餐都是自己做，还要服侍爸爸。"想到这些鼓励我的话，泪水减少了，口水增多了，一缸子伴有泪水的冷饭菜很快被强咽了下去。到了下午放学时，同学们记得的是沿路有几家水果店、卡通屋；而我心里最清楚的是沿路经过几个垃圾堆、垃圾箱。今天还得捡一些值钱的废品换些零钱，因为爸爸好几天没吃到青菜和荤油了。我边走边想边看。沿途三个垃圾箱和两个垃圾堆，都寻遍了。收获还算不错，捡了三个易拉罐，两个空酒瓶，卖了7角钱，便到菜市场买了一个鸡蛋和一个番茄，给爸爸做个番茄蛋汤。回家后，放下书包，就生炉子、煮饭、打汤。爸爸吃的很香。我心里也很高兴。饭后又搀扶爸爸出去看放烟花。回来后，炉上烧的水开了，就倒给爸爸喝药、洗脸、洗脚。再去洗碗洗衣。等这些活都干完了，已是深夜10点多钟了。我才开始打开书包做作业，直到快转钟，我才把拴在爸爸床头的那只"绑腿带"的另一头拴到我的右脚腕上。轻轻躺下入睡。
　　睡在床上，又想起给爸爸买营养食品的事，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快要过年了，外婆家杀了一头大年猪，要我去喝汤。临回时，外婆一手提着一付洗净后装在塑料袋的猪肺，一手拿着一袋花生米，要我带回去如何如何弄给爸爸吃，对治病有好处。我高兴地抱着外婆，激动地痛哭起来，喊着："外婆，真好！"突然我的右脚被猛一拉动，就睁眼坐起，可爸爸又一拉，我明白了，是要我睡下。我望望窗外，黑洞洞的，就又躺下。原来，我是在做梦，梦里喊外婆的痛哭声惊醒了爸爸，才把我拉醒。可我外婆三年前就病故了。舅舅舅妈前年就"下海"到东莞开车去了。一直没回来。我想着想着，又想起妈妈是不是也到东莞跟舅舅们在一起打工挣钱？为何不寄钱给爸爸治病呢？又为何连一封信也不给家里写呢？妈妈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不敢再想下去，我怕，就用被子捂住头痛哭。爸爸又把我猛一拉，我又坐了起来，看窗外，天已亮。就穿衣下床，倒便盆，生炉子，做起每天早晨必做的那些事情来。当我安顿好爸爸之后，又想起梦里外婆说的和徐老医师开的那个"食疗法"--花生猪肺汤"很相似，觉得有些奇怪，又摸摸王奶奶给的压岁钱也还在，就跑到菜市场买了一付新鲜猪肺和一斤花生米。回来如法泡制，给爸爸每天早晚各服一小碗。以后，我每捡两星期的废品卖了钱，就买一次猪肺和花生米，给爸爸炖汤补养一次。
　　眼看又要过年了，可离家快一年的妈妈仍杳无音信。我多么想念妈妈呀！我常常捡废品到车站出口盼望，可总是空盼一场。我有好多话无处好讲，就写了篇小文章寄到市一家小刊，还被采用了，还寄来两元稿费，我就在地摊上买了一双白袜子。大年三十，一清早，门前腊梅树上喜鹊喳喳叫，忽见爸爸单位领导来了，给爸爸送来96年第一季度生活费、医疗费和年关生活补助费，没落坐，又忙着上车走了。爸爸高兴地把钱放进早已瘪了的钱包里，就去洗漱、喝药。接着又把年关生活补助费给我去办年货。上午我就上街，买了一付猪肺，两斤花生米，两斤猪肉，两斤小麦面粉，两棵大白菜，一个大萝卜等年货。回家后，我先炖花生猪肺汤，再用部分猪肉白菜做成饺子馅，将面粉和成团，擀成面皮，包饺子。爸爸也来帮我包。门外鞭炮噼噼啪啪，震耳欲聋，屋里，我们父女两相对无言。花生猪肺汤炖好了，我先用爸爸常用的小碗盛了一碗给他喝，接着饺子煮熟了，盛了两碗端到桌上。爸爸看了看，另抽一双筷子从一碗里夹了几个饺子放到自己汤碗里，指着那两碗水饺要我快吃，说今天过年，你多吃点。他只吃自己碗里的就够了。当我吃后，收、洗、擦、扫、完毕时，新年的钟声响了。我高兴地从书包里拿出两张奖状，一张写着："祝爸爸新年快乐！早日康复！"的字条和那双白袜子，一起递给爸爸。爸爸望着我高兴地笑了起来，似乎笑出了声音，我不相信我的耳朵，突然又听到爸爸说："谢谢我的好女儿！""我的女儿心真好！"两眼热泪盈眶。接着又把那双白袜子递给我，又说："爸爸以后给你买好点的！"并站起身来，把两张奖状贴到中间房的墙上，轻轻地念着："梅新枝同学……被评为校三好学生。……市十佳文明少年。"爸爸真的开口说话了！我万分高兴，激动得跳了起来抱住爸爸欢呼："爸爸好！"爸爸也连声说："女儿好！"忽然听到隔壁王奶奶喊："新枝!"我忙应声开门："唉！是王奶奶，您新年好！"："好！""你们父女俩新年好！"爸爸说："王奶奶新年好！"慢慢走上前迎接，王奶奶慢慢进屋。我站在门口，抬头远望闹市上空，灯火辉煌，烟花灿烂；可天空仍飞着雪花，屋上、树上已盖上层薄薄的白雪；门前那棵腊梅树挺拔玉立，花香扑鼻，我望着那俊俏的花枝，又记起那伟人《咏梅》的诗句："风雪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我独立门口，肃然起敬。对这早就背诵过多次的诗句，有了更深的体会，心想这梅花香自苦寒来的报春、不争春的精神永远值得学习！这时，忽闻屋内王奶奶大喊:"恭喜！"忙回头见王奶奶正紧紧握着爸爸的手说："一年没听到你说话，新年钟声响后，我耳边突然响起你的说话声，我不相信我的耳朵，才特意来看看，你真的能说话了，应该恭喜！恭喜啊！"说着略微弯腰后退。爸爸忙上前点头还礼，说："谢谢王奶奶关心！请坐！""不坐，不坐，看到你能说话了，比什么都高兴！"又看我说："多亏你这好心的新枝孩子呀！"爸爸连连点头说："是呀！"王奶奶又说："她太辛苦了，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好好睡一觉！"边说边往后退。我忙上前拦住，说："我现在不想睡，你就坐一下吧！我家没有电视看，我来跳个舞您们看看。"王奶奶忙说："那好。"就坐了下来。于是，我走到屋中间，面向王奶奶和爸爸跳起《快乐的小白兔》来。两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我，好像看见我那颗小小女儿心在不停地跳动。我也越跳越起劲。最后我面向两位老人摊开双手弯腰鞠躬的时候，又仿佛在使劲地掏出我那小小的一颗女儿心--一颗孝心，一颗爱心！当我慢慢直起身子向前看，突然发现一位身穿风衣，头带风帽，颈围花巾，脚踏皮靴，右手提箱，左手捥包的阿姨正悄悄地走近两位老人的背后，慢慢放下箱子。我想："这是谁呀？"等她抬起头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我朝思暮想的妈妈！于是，我大声喊着"妈妈!"奔向妈妈的怀抱。同时，爸爸和王奶奶也惊喜万分，热泪直淌，半天说不出话来。妈妈紧紧地搂着我，热泪不断地流到我脸上。突然，爸爸猛地站了起来，望着窗外盛开的腊梅雪景，大声咏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吾病愈赖女儿乖。在校不愧三好生，在家可谓一孝孩……"
　　我想在这一年里，我只不过做了我应该做的力所能及的事情，尽了小小女儿我应尽的一片孝心。
　　叶大蔚2010.8.8于湖北钟祥子胥台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