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请纳凉我一叶绿荫

丁济民

　　金秋。黄昏，古邑安阳。
　　清澈的洹河水潋滟着绕过市区，悠悠地向遥远的东方流淌。又是一个寻常而车流人声喧嚣的夜晚，让声名煊赫的殷墟、袁林在洹河的北岸静静地矗望。
　　在洹河岸边不远处，母亲像往常一样下楼散步，身影在没有路灯的楼间一闪，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而令她意想不到的事情顷刻之间就发生了：她被突然从后面疾驰而来的电动车"咚"的一声撞翻，身体扭曲180度后仰面倒下了，后脑勺重重地磕在楼间坚硬的水泥地上。面对这凭空飞来的横祸，母亲失去了知觉。骑车的大男孩，是社区里素不相识的高中生。肇事后他没有在夜色中逃逸，而是被当时的情景吓呆后而僵立着……
　　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脑颅骨折，脑细血管部分破裂，压迫脑神经。在市人民医院住院的这段日子里，母亲头痛欲裂，失语了好些天。
　　待我惊悉这一从天而降的消息，匆忙与妻子带上女儿，从新乡北上一百五十公里匆匆赶到时，看到的母亲，静静地躺在医院抢救室洁白的病床上，正打着点滴。鼻腔里插着氧气管；锈迹斑斑的氧气瓶上方咕嘟咕嘟地冒着单调生畏和令人呼吸几欲凝滞的气泡，母亲瘦削的脸颊乌青肿胀着。七十二岁的老人瘦弱的躯体不足八十斤，布满老年瘢痕、枯枝一样的手臂上，插着针管和盘桓着洁白的胶带。那一刻，仿佛时间也苍白无语了，恐惧瞬间布满了整个空间。热泪只在我的眼眶中打转……
　　知道我们来了，昏迷中的母亲慢慢醒来，只微微地睁了一下眼睛，笑了。坚强的母亲！
　　在随后的八天里，我与弟弟妹妹陪伴着母亲，度过了一个个令人焦灼的晨昏。每天九瓶液体，从凌晨一直滴到深夜，一滴滴缓缓地滑下，如承载着使生命复苏的甘霖。那些天，母亲也只能简单的吃些流食维持生命……
　　而每到医生会诊时，昏睡中的母亲都微微睁开干涩而松弛的眼皮，放射着坚毅的目光，显得格外坚强。当她清醒后知道自己是怎么受伤时，苦笑说："嗯，头脑还清醒呐，要是把我撞成个傻妈妈，才真成了你们的累赘咧。"又缓缓地叮嘱我们，"不要为难那个……未成年的孩子……家长，人家不是故意的…… "看到我们点头，母亲也无声地笑了。而此时，医生不让她说太多的话。
　　--可能是母亲的善良感动了上苍，抑或是母亲还有许许多多未尽的心愿，她的生命体征就如阴雨过后晴朗中初升的太阳，一天天好转，奇迹也一天天的发生。那一百多瓶液体恍若潺潺注入她体内唤醒生命之树的细微溪流，渐渐地溶化了脑颅内的淤血，点亮了她垂危的生命之灯，扬起了坚韧的命运之帆。
　　而致命的头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孱弱的躯体，长期卧床也让她的肢体僵硬。母亲爱洁净，我常常用湿巾给她擦拭面部，手背，不时地给她轻轻翻动身体，揉搓着她的腿部、全身，以让血液保持畅通。母亲太瘦了，时而让人想起平日里她阳光般微笑着的面容，想起她风风火火地一幕幕助人为乐的情景；如今，抚摸她瘦骨嶙峋而凸起的骨节上像是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纸张，让人陡然心疼……
　　有时母亲很想喝一口小米粥或玉米糁稀饭，医院没有，都是妹妹在离医院七多公里外的家中做好，盛入保温盒，因等不及公交车，我就打"的"送到医院的病房，来回票价不菲。次数多了，连那个已经面热脸熟的出租车司机都说，这碗稀饭的成本可高哦。我就无言的一笑。
　　而晚上回家休息时，我却是步行七八公里路程，穿过日渐陌生涌涨的城市与无数闪烁的街灯，绕过几条施工的街道，就是为了节省那几元区区乘车费用。
　　一次，母亲很想喝一口羊奶，让我去街上看看，我提着自备的饭盒穿街走巷找了很久，询问了许多人，遗憾的最终还是没有买到。
　　在她逐渐恢复的这些日子，我们也时常的拉拉家常，说些开心的话，伴陪她度过病痛折磨而难捱的时光。母亲说，要不是这个灾儿（豫北方言），你们都忙着工作，大家难得团圆呢。
　　往事如烟，时间的流逝却潋滟着记忆的光点。
　　还是在十四年前，临近春节的一个漆黑的冬夜，我们的父亲因脑溢血撒手人寰，抵达了茫茫未知的天国。那时，母亲刚刚退休，孤零零一个人住在乡下老家偌大一个院子里。满院遮天蔽日的葡萄、石榴，泡桐树巍峨参天，是我们勤劳的父亲生前手植的杰作。而我们姐弟四人都如羽毛已丰飞出这林子的群鸟，远离着故土，分散在黄河两岸工作和生活。送走父亲以后，都又飞离了"原巢"。我怕母亲一个人孤单，却又无法离开自己工作的岗位，背负着铅一样沉重的心情，在父亲逝后整整一年的时间里，365天中的50个星期日，我每个周末的下午，都从180里外的新乡市，风雨无阻地匆匆赶回家中，陪伴空荡荡的大院子孤独中的母亲。我心里知道，--失去父亲后无助而衰老中的母亲已经是我们唯一的亲人了！
　　记得有一次在冬天的周末，天上下着多年未见的鹅毛雪片，地面湿滑，班车走到县城就已停发，无奈中我咬牙高价租了一辆私人旧吉普赶回家去。平日一元二角的票价那人却收了80元！在县城边的大宫河桥头，好说歹说才不情愿地跟我上路了。一路上司机抱怨着天寒地冻、路滑，到达60里外的村口时，我看到了站在街中雪地里翘望的母亲的身影--她在焦灼地期盼着我平安归来……
　　后来的岁月里，母亲经常在我们姐弟所处的城市间游走，也还算开心。而闲暇下来的母亲，不用为我们的衣食操心了，却常常记挂着街坊他人。可是，无情的岁月似一把无形的雕刀，却在悄悄掠夺去母亲的健康与年华，把原本阳光一样温和微笑的母亲，渐渐地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母亲是座山，只把温暖、阳光的那面展示给人看。孙女莹莹考取北大研究生，外甥丰丰接连考入了武汉大学，这些都让她颇具慧心的脸上挂满和溢出了阳光般的灿烂……
　　说来您难以相信，母亲是我的继母，而继母胜过未曾谋面的亲娘。还有那些无数个被她帮衬、接济过的人们，知道她病倒的消息，都从遥远的故乡，蜂拥着租车长途跋涉而至……
　　--是亲情的阳光及人间大爱，使母亲挣碎了病魔铸就的狰狞铁环、溶化了坚冰一样的梦靥！那些日子，鲜花、土特产，与温馨的家乡话儿挤满了狭小的病房。
　　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我回到了工作单位。母亲在电话里说，她已经能下床走路了，头痛也稍微轻了些，只是作CT检查时，发现多年前动过手术的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又发作了……
　　我坚信，时光是水，亲情为船。水映照着飘逝而去的岁月；而船会将人间挚爱摆渡到幸福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