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似乎做了一种残酷的安排，让越有灵性的生物，承受越多的繁衍之痛。
　　
　　草木开花结果，让种子随风飘去，美丽而优雅。鱼类龟类产卵，任由后代自由生长，也很洒脱。会飞会叫的禽类要孵蛋，虽然也很辛苦，但无皮肉之痛，到了哺乳动物就要见血了……人类为万物之灵长，为生育付出的代价恐怕是最大的。
　　
　　由于文化禁忌，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男人，对生孩子的过程大多都很隔膜，似乎也不太关注，要说关注，也只是那个从产房抱出来的、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婴儿。
　　
　　我有了孩子很久之后，在同济医科大学工作的弟弟，拿回来一盘关于分娩的录像，我第一次知道了种种生产的过程。那无异于一次或长或短的血淋淋的酷刑。所有的女人——包括那些高贵的，优雅的，美丽的，学识渊博或富可敌国的——都因剧痛及种种不适而还原成无告的受难者。
　　
　　千万年来，女性以这样的方式变成母亲。
　　
　　最近看了我的武汉老乡陈为军的新片《生门》，就是讲这个古老的故事。看着看着，突然看出了许多新的东西来。今天生个孩子怎么啦？除了千万年来的分娩之痛，又出现了许多令人锥心的莫名之痛。分娩之痛会在三五天或三五周之后渐渐消散，而这些莫名之痛会伴随母亲，伴随父亲，伴随一个家庭到何时？分娩的刀口伤疤会渐渐愈合，那些看不见的刀口伤疤还会滴血多久？如今生个孩子怎么啦？这事世世代代是怎么过来的？不同族群不同阶级的女人们是怎样经历这同一件事的？
　　
　　这些普通人的普通故事，发生在中南医院，是一家我很熟悉的医院。
　　
　　影片的第一个镜头，很像纽约、悉尼、东京、香港或世界上那些最繁华的现代大都市。迷人的夜色，璀璨的灯火，蓝色天幕下，华丽的湖光烨烨生辉，这样的背景中，矗立着故事的发生地——中南医院灯火通明的建筑群。我走过世界上不少国家，中国医院规模之大，员工之众，床位之多，都是令人咂舌的，许多发达国家的最大的公立医院，看起来都不如我们的县级医院。加上近几十年来购进的种种医疗设备之齐全之先进，可以说凡此种种，都在世界前列，就是在这样一个现代性背景中，《生门》开始了它的叙说。
　　
　　第一个出场的是双胎孕妇陈小凤，孕3产1先兆早产，医生护士进入病房，告知她病情危重，接着问交了多少钱。陈的丈夫说交了五千四，都是借的。妇产科李主任给他算了一笔账，最少要五万。然后说，你到什么地方拿五万块钱买三条人命呢？丈夫说，这么多钱拿不出来。医生说，没钱有没钱的预案，以大人为主还是以小孩为主……这些冰凉坚硬的话都是当着孕妇的面说的，丈夫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
　　
　　几个镜头，几句对话，这座现代化大医院背后的社会困境就显现出来。看到后来，发现李主任其实是一个蛮可爱的人，公事公办的面孔之下，仍有一颗悲悯之心，吃苦耐劳，技术精湛。他说了一句话，让我们知道了医生的无奈之处：不交钱，进不了系统，别说开刀动手术，连打针开药都搞不成。
　　
　　钱，成为启动医院一切医务活动的钥匙。后面的故事，基本上都是钱与生命的较量。
　　
　　陈小凤的丈夫东奔西跑，磕头作揖，好容易筹齐了手术费用，大人和两个孩子得以保住，但接下来的是，虚弱的早产儿需要的更高费用医治保育——五到十万。那已经把儿子结婚的两万多块钱垫付出来大伯，不得不声言，谁能承担两个孩子的治疗费用，可以把其中一个送给他，万一要两个也行。做父亲的七尺汉子，在屈辱、困窘与卑微中仓惶落泪了。
　　
　　第二个出场的是夏，胎盘长在上一次剖腹产的切口上，又穿过子宫进到膀胱。为了要一个儿子。手术中大出血，心脏停跳，九死一生。
　　
　　再一个是河南信阳来的，孕5产2，子宫早已伤痕累累，薄的地方只有一层膜，随时都会破裂……也是为了要个儿子，她说，在农村，你没有儿子，吵起架来，别人骂的那个话……女性们为了这一股子气，受尽磨难。
　　
　　第四个叫李双双，和五六十年代一部农村电影的女主人公同名，因重度子痫，怀孕30周时前来引产，引发了一场金钱与伦理的冲突……
　　
　　整部片子，各种纠结与绝望，各种痛苦与挣扎，还有永远不灭的温情与期望，让生育——这件天经地义的家事，在今天成为种种惊心动魄的故事。而从头到尾，真正主宰人们命运的，就是那一叠叠红彤彤的人民币。
　　
　　此刻我们才会理解，为什么老话要把美好的“生”，和“老病死”放在一起。想起当年八个样板戏之一的《海港》，老码头工人马洪亮有一句唱词：“这新社会，咱码头工，翻身做主多自豪。生老病死有依靠。共产党毛主席恩比天高！”是的，当年无数穷苦人真心拥护新社会，不就是冲着这四个字终于有了保障而去的吗？
　　
　　这是一部真实的片子。真实得就像你自己就和这些人住在同一间病房里。
　　
　　少年时，读到过一句话：“我是一个为了真，连美也可以不要的人。”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是的，没有“真”的“善”，只是伪善，没有“真”的“美”，只是虚美。真，是一切人生与艺术的底色。
　　
　　当一个民族的生育变得凶险而艰难，这个民族就再也不会健康强大了。
　　
　　我希望有一天，每一个“孕妈妈”（片子中那个差点死在手术台上的夏女士的自我称谓），到了临产的时候，都快乐轻松而美丽地走向产房，那里不谈钱，只为她准备好最贴心的服务，还有孩子所需要的一切。因为她们不是在为自己生孩子，是在为我们的明天送上又一代新人。
　　
　　多年来，第一次推荐一部中国片子——去看看陈为军的这部《生门》吧！(文/胡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