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生命之钟,是在病痛与心痛、绝望与不安多重折磨中跳动的。一经明了实情,他生命的防线便急骤崩溃,接下来是面对死亡的坦然:他开始向亲人们交待后事。
周国知时刻挂牵别人,并且为之耗尽了全部心血,在他不知道死亡降临的平时,他可以不遗余力地舍小家顾大家;而在他挥手兹去的时刻,他也像普通人一样,不能不面对自己的家庭,反省自己对这个家庭的责任和义务等种种“失职”的遗憾,以及他去后这个家庭面临的重大不幸的现实———他的“小家”怎么办?这就把他推上了“两难”的境地。
他要交待的,当然首先是他妻子。妻子在他第二次出院后也已经停止了治疗,一直守在他身边,一直偷偷地落泪。周国知久久地握着妻子的手,久久地看着妻子的脸。18年前,刚刚退伍的他,请人介绍这个20多公里外的土家族姑娘时,曾经遭到女方亲戚们的竭力反对,说周家太穷,房子是一间四面透风的茅草棚,屋里没吊一块腊肉。没有腊肉的周家被戏称为“凭天吃饭”。但汪碧秀见过周国知,她不嫌穷,看中他是个有志气的退伍军人,硬是走进他寒酸的茅屋。18年,汪碧秀跟着他,由一个姣好的姑娘变成一个行将瘫痪的病婆。他究竟给了她什么?给她带来了什么?周国知痛心疾首,感到非常对不起妻子。他想请妻子对他原谅,但再宽广的原谅都不能掩盖这无情的现实。
他的嘴颤动着:“你一定要撑起来把孩子养大,全拜托你了。”他把揪心的检讨全部省略,浓缩为这句珍重的“拜托”。80岁高龄的老父亲也守在身边。“爹,我没有尽孝道。你过80大寿生日那天,我还没能到堂前给你敬一杯酒。到如今儿更不能了。你,不要责怪儿呀!”“不怪,不怪!”爹把住儿子的手,老泪纵横。父子俩抱头痛哭。周国知最难割舍的是他的一双儿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年仅16岁的女儿周莉早已是爸爸妈妈的一条臂膀。她学习刻苦,成绩优秀,但在她迎接中考的关键时刻,妈妈爸爸相继住院,除了学习,她要照护弟弟,到卫生院照料妈妈,回家还要打草喂牛喂猪,中考没有考出理想的成绩。女儿正在恩施职业技术学院就读,为了不影响她学习,周国知不准家人让她回家看望。这是多么痛苦的决定!
对儿子的生活关照也几乎一无所有,他平时顾不上管儿子,只能在晚上看见放学回来的小儿子周辉。管教也非常严格,讲的尽是土家老祖辈过去一家人伙穿一条裤子出不了门的贫困,和自己11岁当背力挣学费受的苦,让儿子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穷和苦,懂得靠自己改变穷和苦,再去帮比自己还穷苦的人;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他把住儿子的手,只说出一句:“我儿,好好听妈妈的话。”接替他岗位的魏光荣同志来看望他了,周国知从昏迷中醒来,恳切地握住老魏的手,说:“我很快不行了。有两件事托付给你:第一件事,我死之后,乡亲们会来给我守夜,我家里煤不多了,你帮我买点煤回来,好给守夜的乡亲烧两盆火烤。第二件事……”
9月27日,他喝下最后一口山泉,示意将他从里屋抬到堂屋。周国知脚挨火盆半躺在一把破藤椅上,双手紧握着妻子的手,眼睛直直地望向西边一块不大的玻璃窗。夕阳从窗外照进屋里,周国知的眼神透过窗口,望向山野,山上松柏翠绿,野花盛开。周国知的目光在寻觅鸽子花,他很想闻一闻,触一触,他闭上眼睛,向那鸽子花追去……
(四)留得清白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