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军
2019年12月9日，这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于我而言，是抗癌380天的磨难岁月。
一年前的今天，我刚从工作了39年的岗位上退下来，临体检时被查出晚期肺癌。接下来的两周彻查，击破了所有的侥幸。肺部左叶长满了葡萄般的肿瘤，并向肝脏、淋巴、盆骨侵蚀，远程脑部也出现了转移迹象。
这些冷冰冰的文字描述，不仅打乱了余热规划，还意味着后半生的生活全成泡影，生命将被击成粉碎。癌细胞侵犯身体的多个系统，随时都会夺走性命。更为可悲的是，我并不知道还有多少具体日子，也许比预计的长，也许更短。我偷偷地查了百度，晚期肺癌生存期，竟然是那么的低，低到希望像个气球，一戳就破。
就这样，病起潇潇，蓬鬓哀吟。在生命的临界点上，我沉溺不醒，一下子迷失了方向。我不知道会走向哪里，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不知道终点是哪一天。
接受这个现实，我经历了四个痛苦阶段。最开始确诊时候的怀疑，绝对不信；而后接受现实，开始消沉，删除微信，封闭自己；第三个阶段，与命运讨价还价。我一辈子犁耕千亩，虽未得众生，但一丘一壑也曾风雨，也曾风流。命运对我不公，我要讨个说法；第四阶段思考与抗争。我开始求助文学、哲学、医学的支撑，如饥似渴地阅读有关生存与死亡的书籍，思考着，我将成什么样的人？我还能活多久？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我甚至把癌症当成是上天送给我的一个礼物。
我觉得，理解死亡的意义，没有什么比直面死亡更有意义。
人生有两次死亡，一次是心脏的停止跳动，身体的焚烧寂灭。一次是他被最后一个人忘却之后。两次死亡都有不同的意义，而我更在意死后的不被忘却和忘却的不被遗忘。每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一步步迈向死亡，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这是抗拒不了的自然规律，没有人能绕得开。从这个角度说，对死亡的认知，就是对生命的终极认知。死亡是每个人都将面临的终极转变，没有永恒和不朽。
所不同的是，有的人生命之树常青，有的会戛然而止。由此，我设想，假如生命还有一年的时间，我该做些什么？有人会说来日无多，内心有着深深的遗憾，后悔出师未捷身先死。有人说人生苦短，该及时行乐、抓紧享受。而胡适先生说，生命本没有什么意义，你赋予它什么东西，它就有什么意义。与其终日冥想人生意义，不如抓紧时间做些富有意义的事情。胡适先生说得极是。向死而生，与死神同行，这才是人生最大的意义。
这种灵魂拷问是尖锐而又煎熬的。坦然面对死亡，甚至超度自己，启动一场探索生死的旅程，不仅仅需要强大的意志力，更需要超越生死、藐视上苍的豁达境界。
史蒂夫·福布斯传记有一段生活感悟。他说：“如果你能将生活中的每一天，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一定有那么一天，你能作出对的决定。”我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从那之后的300多天里，我每天起床看见窗外的阳光，长吸一口气，说，我又有了新的一天。每天晚上在镜前自问，我是否继续去做原本想做而该做的事情？而如果答案连续几天都是否定的，我便督促自己必须做出改变。而答案是肯定的，就抓紧时间按计划去完成。
从那时起，我就给自己定了两个目标，并将目标分阶段具体化。一是写一本自传体日记，记录接下来的日日夜夜，思考那些困境、磨难和生来死去的过程，展示对生命的不惧态度和与命运的抗争过程。同时利用零星时间写些诗歌，用跳跃的文字和轻灵的思考去抒情发感，致敬生活，感恩世界。如果有幸得以出版面世，那将是我热爱生命、直面人生、倾听内心的证词。我深知，我再也没有能力创造财富了，只愿将这本轻如鸿毛的书，留给我的妻子与孩子。
另外一个愿望，身体允许的情况下，与妻子一起去远行，在空旷的时光里，在漂泊的小岛上，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方，寻找久违的感动，厮守怡然自乐的对话。
为了践行这两个目标，我努力战胜肝肠寸断、无言泣血的月月日日。一年来，五脏六腑被化疗药浸泡了无数遍，双手两臂扎了无数个针眼，点点血痂连成串串痕迹，曲折绵延，像一幅无声的图画，诉说着无尽的刺痛。深夜醒来，我拿起手机，写下病痛在我的身体里是如何撒野的，那痛彻入骨的感觉，在身体内四处逃窜，我努力捕捉它疯狂的魔爪，拼命想抓住它留下的斑斑劣迹。躺在病床上，看着吊瓶一滴一滴坠下，我就忍不住想记录这些神奇的液体，是如何潜入血脉、流入心脏，与癌细胞殊死搏斗的。
此日不自适，何时是适时？我只有以一当十，数着指头，按照目标去完成定下来的计划。一年来，我写了100多首诗，几万字的自传体日记。随妻子驾车4000多公里，远行鄂西、四川、陕西等地，并在涠洲岛的沙滩上留下了20多天的印记。我与妻相约，如果还有明年，我们将会走得更多、行得更远，因为我们坚信，最美的自己在路上，路上的自己最繁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