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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豆

发布时间: 2009-11-23 17:10   来源: 荆楚网   进入电子报
  文/关泽华
  后半夜的月光白森森的。
  父亲在鸡叫二遍后就起了床,头脸没洗就拿了镰刀朝黄豆地里迅疾的走去。父亲叫我起床关上堂屋的门时我还在梦乡里。我又一次梦见一群穿着绿色军装的人在战斗,也许梦是狭隘的,那些兵总也逃脱不出那个窄窄的土壕,然后就将长长的横幅插在土坡上,也许兵们打完了子弹将横幅当作子弹,让敌人看见他们最后的坚定,壮烈的死去。梦在这里就完结了,是父亲打断了这场"战役"。我仿佛记得上一次也做过这样的梦,而且与这一次的情节是相关联的。
  我关上堂屋的门时父亲又说:"把牛牵到后院!"
  于是我穿着内裤就去牛棚里牵牛,我没想到要穿衣服,因为我还在努力想象着故事的结局。牛棚里蚊子很多,我身上迅速的起了很多红色的小包。我用牛绳猛的抽打窝在地上的牛,将它从牛棚牵出,蚊子就像马蜂一样蜂拥着赶了出来。
  这个时候的村子是安静的。隔壁的人家已经搬家到县城,后院子的树木和杂草都挤在一起。白森森的月光照在上面像一层薄薄的雾。我再一次想起死去的兵,死去的奶奶。奶奶慈祥的脸就映在雾气里。
  牵完牛我回屋继续睡觉,躺在床上安静的等待那一声吆喝:"卖粑子!(如馒头之类的早点,湖北的叫法)糖饼子!油锅盔!"吆喝声很沙哑,如破锣一般,但传的远,即使在几十里外的田地里都能隐约听见。这是城里的小商贩所不能媲美的。当时的我很小,我愿意把这走村窜巷做生意的农人称作商人,因为相对于大多数标本式的农人来说他们是极聪明的,他(她)们的吆喝声极具韵律,透露着自然和野性。
  村人做生意也是要种地的,做买卖就得挤出时间来,我三叔的娘便是这样。她就是我在早晨要等的人。我在等她如下课零声一般让我激动的吆喝声响起,然后再飞奔出屋子,拿着钱看她从担子里拿出热乎乎的粑子。每次我都是沉默的看着她移动的双手,而她则总要笑起一脸的皱纹叫我"军伢子"。我的沉默是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她的父亲与我的爷爷都是本族人,算是有点拐弯抹角的关系,到我这一代便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我也跟着村人叫她花婆子。我不想叫她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她脸上长满了麻子,并且总是很喜欢笑。我总不敢去看,这让我想起动画片里的老巫婆。而偏偏她做的粑子我又是极喜爱的,我不知道每天清晨除了我在等待她以外还有多少人在等待,总之她是小村里早晨的一道风景。
  到我十岁的时候花婆子已经六十多少岁,仍然做得一手好粑子;身体也硬朗,挑着担子走路呼哧呼哧。她很胖,腿也粗,脚步却移动的快,她经过禾场的时候我能听见她沉重的呼吸声。
  再次躺在床上,回笼觉睡的不安稳,我脑海里总是隐现白森森的雾气里奶奶的脸,我极力回避这样的想象期望那一声吆喝能尽早到来。我听见右厢房里母亲的呻吟声,这是她长年腰腿痛的呻吟,那时候的我很难以想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病竟折磨的人夜不能寐。我想去安慰她,却有些心烦,我想到父亲将会在这收获的季节一个人承担巨大的劳动量。
  迷糊中我记不起在吆喝声响起前我听到了什么或者想到了什么,对于梦我总是喜欢遗忘。在我大脑朦胧一片时我感觉那吆喝声一直在我耳畔回响,当我醒来时那声音真就真真切切的在我耳边响起。我随便抓了件衣服就奔出了屋,在微薄的雾气看见那张独特的脸。我怀疑花婆子在我意识朦胧的时候故意在我家门前多喊了几嗓子,因为在我出门时她就刚好站在我家禾场中央。果然,她说:
  "军伢子,今天怎么迟一些?"
  我照例是没有回答她,沉默的把五块钱递给她,看她熟练的把钱揣进裤子口袋里。她装钱的时候总是很用力尽管口袋并不是很深,这样我极不情愿的看见她腰肢上的赘肉,便在心里祈祷她碰了腰肢的肥厚的手在拿粑子时不要碰到粑子。然而她总是要碰几下的,她似乎很粗心。
  "今天咋买这么多?"她又问,见我没回答末了又自己回答," 你们家今日收黄豆,怕是请了短工了。"我知道她的问题是故意问的,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想让我开口说话,但我没能让她得逞一次。我有些得意。
  她总是先收钱再卖粑子,然后再呼哧呼哧的挑着担子走。而我也并不急于回屋,我似乎是喜欢看她的背影的,准确的说是喜欢看她呼哧呼哧的走路,那时候我便觉得她是村里老年人的强者。我常想人世的奇妙,人世的健康与寿命究竟是不是由阎王爷在掌管?
  买了粑子我骑上自行车给地里的父亲、以及短工们送去。短工也是我们同村的妇女,她们家有的是割完了黄豆,有的是还等着收割,她们利用自己地里的空闲时间来赚外块。短工们也是一清早就在地里忙活,都没吃早饭,而面对眼前我送的吃食会客气一番,说我太过于客气舍得花钱等等。在我再三劝说下她们才坐在一堆黄豆竿上吃了起来,吃的极过细,像是糖饼子里的糖溢在了脸上。
  送完早点我还要回家洗衣服,生煤炉……
  我的破单车飞奔在田梗上,田埂总是很窄,整个路面都长满了青草,只有中间有一条和单车轮子一样宽的路露出土色来。对于我童年的伙伴来说,我们已经习惯了骑很破的单车飞奔在这样的"隧道"上。我们的初中就是每天来回飞奔在这样的"隧道"上,放了学急急忙忙回家吃饭,吃了饭又急急忙忙赶去学校,下雨天也不例外。走在路上的时候我脑海里总会蹦出鲁迅先生的一句话来"世上本没有路的,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我在四队的转弯处来了个猛刹车,差点掉进旁边的秧田里。我想用腿撑着地面可我的腿短只好快速下车避让在一边,这样好让三叔的拖拉机通过。三叔开拖拉机的技术不错,我总会很仔细的看着三叔小心的绕过一道道沟坎,看他操控拖拉机一脸严肃的样子,那样我会觉得三叔是队里真正的男人。
  三叔的技术很好,他总是在农忙的时候开着拖拉机转悠在田埂上。他是在寻找需要托运的主顾。
  我三叔也是生意人,不过不是什么正经手艺,专门卖小孩玩的东西。春天的时候我们一帮小孩在两家房屋相隔的小巷里用铁棍在地上画了五子棋的棋盘下棋。下棋是安静的游戏,可我们总会争执的面红耳赤。三叔总是会在这样的景况下出现,以缓解伙伴们紧张的气焰。那时候的三叔就像童话里的老人骑着二八式的大自行车缓缓经过每家每户的禾场前。他的二八自行车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气球。我说的各式各样并不是单指气球的颜色不同,而是说气球的造型各异,有的像苹果、有的像鸭子、有的像毛毛虫……所有这些都是出自三叔的手。那时候的我还觉得三叔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他总是会有很多花样来吸引小伙伴的注意力。然而我们多半只是眼馋着看,从村这头看到那头,以三叔的"二八"为主体形成一个庞大的系统,他的气球围着他,我们也围着他,缓慢的移动着。
  三叔的二八自行车和花婆子的担子一样是村里的风景。
  我记得我是买过三叔一个气球的。那是在我再三要求母亲的情况下母亲才极不情愿的掏了两毛钱给我。拿到钱的时候三叔已经走了好远,一群小伙伴簇拥着我追赶到了三叔,我细心的挑选一只长着触角的"爬虫",大大的头,样子很可爱。然而我没有好好的珍惜它,"爬虫"在小伙伴们的手中溜了一圈后我就将它拆开来,变成了一个长圆形气球。我想学着三叔的样子把它变回"爬虫"的样子,我想我能把它变回来。可是不管我怎么变都变不回来,又怕把气球弄破越弄越急。我去找母亲,母亲一见我把刚买的玩意儿毁了就骂我是个败家子。我让母亲把气球变回"爬虫",母亲说我不会你去找三叔。于是我就去找三叔,可三叔说卖出去的气球是不管维修的,它就是赚个手艺钱,要不然不能赚钱了。我说我是你侄儿,你应该帮忙的。三叔说侄儿也不能破例。我和三叔说话的时候花婆子正和她老头儿在烧火屋里揉面,大概是桌子腿瘸了,案板与桌子摩擦出刺耳的声响。老头叼着烟不停的咳嗽,他用烧火棍子将灶口拨的烟雾缭绕。三叔的媳妇就发脾气了,站在堂屋朝烧火屋扯着嗓子喊:"你想熏死人呀!抽烟还熏不够!"我见变回"爬虫"无望就转身准备回家,三婶见了一骨碌跳出了堂屋,笑着对我说:"有时间常来玩啊!"我回头看着三婶的笑的确好看,怪不得狗日的三叔要娶她当老婆。
  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三叔说成狗日的了。难道仅仅是他不给我修理气球?他以前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就因为一只破气球被破坏了?那个时候我在学着做一个大度的人,可我发现我做不了。也许是三婶的话给了我勇气,我想当着三叔的面把气球一脚踩破,可我毕竟还是个小孩子,我没那勇气。我走到离三叔家不远处的三巧家的麦杆垛旁背着三叔的面一脚结果了那家伙。我想我的豪迈之举一定会被村人所佩服,一定会让三叔感到震慑。可到我回头看三叔三叔已经不见了,也许他根本没看见我的豪迈举动。也许他在我走时他就拍着他婆娘的屁股进了屋。
  因为天黑了下来。
  天的确是黑了,鸡们开始回笼了。我的视力开始模糊。难怪我的豪迈举动没被人发觉,晚上是一个不容易看见别人的世界。我们表现自己都应该选择一个合理的时机。这个时候的村人忙了一天,女人拖着疲惫的身躯高兴的做着晚饭,男人则抽着烟蹲在后院看黄牛吃草等着吃食。黄牛是懂得男人的,当男人不需要女人时黄牛就是男人唯一的伙伴。
  天黑了我还站在麦杆垛旁,我极不情愿天黑,因为它破坏了我的行动,我希望三叔能立刻出来,并且看到地上的气球碎片。然而三叔没有,他卧室里的灯泡亮了,除非他要撒尿他才会出来。
  我再一次回忆了三婶美丽的笑,那张可爱的脸就映在了黑色的雾气里。
  我离开麦杆垛回家时几只鸡被我吓的飞了起来,发出恐惧的尖叫。原来我一直站在麦杆垛旁边这几只鸡吓的不敢回笼。三巧娘就从屋子里冲了出来,骂道:"抽疯精病的,你害人去死的!"我讨厌三巧,更讨厌三巧娘的声音,我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三叔是个人精,近两年他将生意做到了县城里。并且还说迟早是要离开这穷沟沟的。一次三叔和父亲喝酒时三叔就这样说。
  我想当三叔再次骑着他的"二八"经过禾场时我会不看他,会在小伙伴们中间做出不屑一顾的表情。然而三叔没再卖气球了,他也不再开着拖拉机在田埂上转悠了。他似乎是准备开始他的"跳农门"计划了。我的计划再一次落空。
  我们家的黄豆一连割了两天。因为运输的慢,割黄豆也慢了下来。虽然现在的我很讨厌三叔,可我还是幻想着三叔能用拖拉机帮我们运黄豆,这样一天就可以解决。可幻想终归是幻想。现实是我牵着黄牛,父亲掌管着板车把儿,一板车一板车的托运。
  第二天我们还是用了三叔的拖拉机,三叔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母亲将晚饭准备好的时候三叔就进了我们家的门。父亲颇感意外,愣了一会马上堆起笑脸说:"孩子三叔来了!喝两盅!"我父亲是很乐意跟三叔喝酒的,马上就摆了碗筷。父亲让我去前屋取好酒来。我看了一眼三叔,三叔还是一副永远不笑的样子。我听了父亲的话去前屋,可我没拿酒。我才不会给他拿酒!母亲见我老半天取不来酒,就在烧火屋喊,我偏是不应。母亲就自己来取酒,骂我是个破锣敲不响。母亲对三叔的热情让我感厌烦,我知道三叔今天来一定有事情,否则他不会轻易登门的。
  我将堂屋的灯拉灭,我就坐在黑暗里,看着烧火屋里的父亲和三叔。烧火屋的灯有些暗,灯泡上积满了灰尘和蜘蛛网。那只该死的黑猫竟跳上煤炉虎视眈眈的看着桌上的菜,小猫儿在地上烦躁的走来走去。我突然想笑,因为此时三叔的表情和那只老黑猫一样,神情专注的看着杯子里的酒。
  三叔是在喝完一杯酒才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像是经过深思熟滤才做决定,又带着一种担心的语气:"老常,我要在城里建房子。"
  "那是好事哇!"父亲举着酒杯笑了,像是笑三叔这个生意人考虑的太多了。
  三叔又沉默了,父亲耐不住性子了:"有啥事你就说吧。"
  "我要拆掉老屋!"
  "那叔婶会同意么?"父亲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个问题。这也许是三叔同样担心的问题。
  "不同意也得同意!"三叔像是早就下了决心。
  "那叔婶你有安排么,一起去城里?"
  "不,留一间烧火屋给二老吧。"
  父亲像是明白了三叔的意思,一仰头喝了一杯酒,整整一杯酒,说"好!啥时候拆你叫我一声就行!"
  "后天就拆。明天我开拖拉机帮你们运黄豆,我媳妇也来帮忙割!"三叔说完站起身要走,父亲起身挽留,说再喝几杯。三叔执意要走,他有些醉了,脚踩到了小猫的爪子,猫儿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老黑猫趁父亲送三叔出门的当口迅猛的跳上了桌,正在洗碗的母亲反应也快,将手中的抹布扔到老猫身上,菜汤溅了一桌。这么些年,她已经习惯了驱赶老猫的游戏。
  第二天三叔果然开着他的拖拉机来到了我们家的黄豆地。三叔开的有些急,差点撞到捡黄豆的老太婆。太婆们在收割的季节就会在满天的田野里拣田主收割时遗漏的黄豆,趁人不注意还会扯走一些黄豆。
  三叔将拖拉机开进空地上,他就坐在驾驶座上等人们割完黄豆再一点一点的抱上车。
  虽然是立秋时节,太阳还是很毒辣。人们弯着腰不停的挥动着镰刀,发出沙沙的声响。一丝风也没有,汗水一下子就包围了脸部,刺的眼睛生疼。年纪大的女短工会毫不在意的掀起衣襟擦拭脸上的汗水,两个干瘪的奶子就暴露在阳光下。
  三婶临近中午才来田地里。她穿了一件很好看的红色上衣,那衣服将三婶的腰掐的很细。三婶白皙的皮肤和黑色的镰刀把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担心三婶会倒在田里。
  三叔埋怨了三婶几句,说早点来帮忙割完早点拆自家的老屋。三婶不理会三叔,足足喝了一碗水才弯腰割黄豆。这么热的天懂得地里行情的庄稼人会把自己穿的尽量凉快些,而三婶今天穿了一件年轻人喜欢穿的牛仔裤,弯腰的时候屁股撅的老高,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然而三婶似乎没注意这些,也难怪,农忙的时候有谁会在意这些?但她没注意到一旁的我正拿着镰刀偷偷的看她。
  三婶是个聪明人,她的镰刀也挥舞的很快。
  人们挥舞着镰刀像一群蝗虫整齐的啃噬着"野草"。
  三婶毕竟是个新手,只割了一会就站起身来。她掏出好看的手帕檫汗,我很遗憾她没有撩起衣襟擦汗。当然她的紧身上衣是撩不起来的,撩起来也不能看见那圆润的奶子,因为她穿着农村妇女不穿的奶罩。
  三婶又割了一会让我把水壶拿过去,水是农人农忙时唯一能活命东西。我很乐意给三婶拿水壶。我一点一点的靠近三婶,我才发觉她拿镰刀的手用力过猛将整个上身抖动的很厉害,两个奶子就像兔子一样在她怀里跳动。"兔子"晃的我有些心慌意乱。
  三婶衣服穿的严实,汗水不能挥发,她的背部湿了一片。我抬头看天时,天上也有一块黑云贴在天上。
  "莫不是要下雨了吧!"我无意识的喊了一句。父亲听到我的喊声朝天看看黑云,说暂时不会下。我相信父亲的话,因为父亲是个标本式的农民,对于这块黑云父亲还是有把握的。
  但是大家心里还是悬着一块石头,大家加快了进度。
  下午的时候花婆子提着镰刀来到地里。父亲有些过意不去,说都割的差不多了就不劳烦您了。花婆子说我见天要下雨就来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说着就挥舞起了镰刀。父亲没在说什么,父亲知道,花婆子是想让父亲劝她儿子不要拆掉老屋。
  三叔的拖拉机的确运的很快,本来要用十几趟来托运的黄豆三车就够了。三叔开着拖拉机在狭窄田埂上来回的跑着,黄豆在后车厢上堆的老高,像是行动的房子。
  还需要一车就可以全部拖完,时间是下午的四点。谁都没想到会这么早就收工,大家都在地里等待三叔的拖拉机,三叔去了老半天还没回来。花婆子将胖胖的身子蜷缩在棉花枝下,那里看起来没有阳光很凉爽的样子却不透风,而且还有浓烈刺鼻的农药味。见着花婆子的光景我给她送去水,花婆子没笑也没喝水。我有些气,我第一次对花婆子这么好可她没领情。
  三婶不停的用草帽扇着风,她找了个理由说是去帮我母亲做饭。三婶一走花婆子就起了身朝父亲走去,她似乎就在等这个机会,可三叔的拖拉机不和时宜的咆哮着开了过来,花婆子将身子缩了回去。
  三叔的车在经过黄豆地旁的坟地时车胎被扎穿了。
  我第一次见三叔骂了一句脏话:"那个狗球死了都要害人?!早工都给搞成了晚工!"
  众人见状都围在车旁。
  花婆子一听三叔的话就急了,说:"可不能骂先人!"
  三叔没回他母亲的话,用破败的皮鞋猛烈的踢着车胎。
  父亲让我赶快去大队找张师傅带工具来补胎,我就去了,跑着去的。
  张师傅骑着摩托和我到达地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我在飞奔的摩托上看见父亲和短工们都坐在拖拉机的后车厢上,黑色就那样照在他们身上。那个时候我心里特别的激动,我觉得那是最美最真实的油画;他们像一支穿着破衫的农民乐队,大地就是他们演出的舞台。
  张师傅一到,指挥众人合力将巨大的轮胎翘了起来。张师傅用扳手敲打的着钢圈,铁与钢碰撞出清澈的声音,回响在广袤的田地上。人们真的是累了都不愿张口说话,只有钢铁声在呐喊着,惊飞了藏在坟地里的蝙蝠们,满天都是。
  我抬头看天,太阳的余温将西天的云烧成了一条吐着火舌的龙,又像是一条鱼。
  一直到晚上最后一车黄豆才运回了家。
  吃完晚饭三婶坐着三叔的拖拉机急忙的回了家,也没说带他母亲一起回家。我知道,三叔急忙回家可不是为了和三婶做那事,我记得三叔对父亲说过在我们家割完黄豆后就拆老屋。
  花婆子在烧火屋帮母亲洗碗,她终于等到了和父亲说话的机会:"能不拆老屋么?"花婆子问父亲,嘴巴张的大大的。
  "这不是我说了算的。"父亲说。
  花婆子有些无奈,又说:"那可是我和老头子盖的房子,我舍不得。去年他女儿出嫁我是给了五千块钱的!"
  "老三说并不全拆,留下一间烧火屋。"父亲说。
  父亲的话让花婆子感到了恐慌,她急忙的问道:"那,那以后过年过节他们回来住在哪?" 父亲沉默了。他无法回答她的问题。花婆子停住了洗碗,空气就僵在了那里。我不明白母子之间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我开始同情这位老人。然而花婆子的接下来的话又是让我惊讶的,她说:"我愿意给他两万块钱去城里盖房子,但是这老屋不能拆,以后他们回来也有个住处。"我觉得我以前是小看花婆子了,她做了十几年的小本生意能积攒这么多钱是我没想到的。而当时我们写作文,说是去某某村采访某位万元户。那时候的万元户别提有多牛了!
  "我劝劝老三吧,管不管用我就不知道了。"父亲沉默良久终于说出去劝三叔的话。
  花婆子笑了,她似乎得到了一个保障,至少老屋暂时是不会拆了。
  花婆子走了。我问母亲三叔是不是花婆子的亲儿子?母亲睁大了眼睛看我,她实在是不敢相信小小年纪的我会问这样的问题。我说,妈,我长大了再不是以前那个小屁孩,我人小鬼大!母亲说花婆子原本是有自己的孩子的可夭折了,三叔是花婆子领养的孩子。
  当天晚上,父亲去了三叔家。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醒来,躺在床上等待着花婆子的吆喝声,我已经习惯了这样。我有些烦躁,我知道我一心烦肯定会出事情,我怕花婆子不再吆喝,不再卖粑子。
  然而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在准确的时间里听到了花婆子有力的吆喝声。花婆子照例在我家禾场上等我,我看见他把担子歇在我们家门前的老杉树下。老杉树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了,用几个人才能环抱得住。我不明白花婆子为什么要站在老衫树下,也许老杉树的粗壮能给她安全感。她照例的笑着,照例的叫我的名字,动作也很娴熟。我想她保住了老屋。可就当花婆子把粑子递给我的时候突然起了一声巨响。我以为天要塌了,我捧着头准备逃走,可天没塌。花婆子软软的倒在了老杉树下,她几乎是和老屋一起倒下的。难道花婆子和老屋有着某种联系么?
  三叔在那个上午将家里的东西全部清扫,用自制的土炸弹疯狂的炸毁了老屋,只留了一间烧火屋。三叔的举动让全村人都很惊讶,让全村人都觉得他了不起,因为还没有谁是这样拆屋子的。
  疯狂的三叔平静的解决了这一切。
  我和母亲将花婆子送回家时三叔和父亲已经在清理要运走的砖块,我看见父亲挥汗如雨的搬着砖块。我不知道昨天晚上父亲是怎么劝三叔的,三叔又是怎么回答父亲的。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父亲和三叔干了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父亲一直到死时都没告诉我,那是一个迷,一个单纯又简单的迷。
  我和母亲将花婆子安放在烧火屋临时搭建的木板床上。花婆子醒来的时候撕心裂肺的哭着,她的嗓门很粗,像是有一团沙子在里面吮吸着唾液。
  在三叔两天托运砖的时间里花婆子没起床没吃没喝,任凭老头怎么喂也不吃。花婆子披头散发的躺在床上骂老头子:"你为什么不伤心?你和他是一伙的,想害死我你们享福!"
  老头子听了花婆子的话忍不住老泪纵横:"这屋子是我和你盖的,我怎么会害你?儿子要拆有什么办法?!老都老了你就安心过日子吧!"
  三叔托运完砖天就下起了雨,那团黑云的泪总算是落了下来。我们家的黄豆没来得及打,用油布遮着。下雨了气温一下子猛降,而油布里黄豆的温度却急剧上升,黄豆开始长酶,发芽。
  在那个持久的雨季里老头骑着三轮车将花婆子驮到县城医院检查,是轻微的中风。老头才发现花婆子不愿起来的原因是她起不来了。
  花婆子原本只是生气不起来,知道自己起不来后却想起来了。春桂婶提了一蓝子鸡蛋去看望花婆子,说您老身体那么好又能赚钱何必那么想不开?您要好好的活着。回头我给您到庙里头请一请菩萨,您就可以下地走路了。
  父亲给花婆子买了一根拐杖让母亲送去。从那以后每天早晨我再也听不到花婆子的吆喝声,而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吆喝声,那声音成了我生命里的闹钟。每天早晨我定时醒来的时候我就开始恐慌,烦躁。
  有一天我居然在半夜就醒了,这使我很懊恼。我是被"咚咚"的砍树声吵醒的,难道我的灵魂升到了月亮上,是吴刚在砍那永远都砍不断的树?不是,什么都不是!这世上那有什么牛鬼蛇神!我朝窗户外看去,父亲正裸着上身猛烈的砍着门前的老杉树。我急忙的去阻止父亲疯狂的举动,可父亲执意要砍。父亲说花婆子是在这棵老杉树下倒下的,会带来晦气,春桂婶说砍了老杉树就赶走了晦气,花婆子的病也会好。老杉树都成精了,早该砍了!
  父亲花了一夜的时间将老杉树砍倒。
  老杉树见证了我的出世,我见证了老杉树的死亡。
  父亲的"砍树法"果然管效。花婆子在某早晨开始拄着拐杖全村走动锻炼身体了。我又听见了她那粗重的喘气声,只是更加急切了。她不想死,她想活着。她的腿比原来更粗了,落在地上很难再抬起来。
  花婆子的坚持锻炼还是很有效的。她的脸色开始有了血色,她又能走很多路了,一顿能吃两大碗饭。谁家请客她都会去讨碗饭吃,她已经不能做饭,也懒得做饭。父亲说这一切都归功于他砍了老杉树,砍了那个老妖精。我不相信父亲的话,可我相信花婆子至少还能活五年,我甚至还相信她能再卖粑子。
  粗重喘气声持续了半个月,在我十二岁那年的春天戛然而止。我躺在床上听到的是清脆的鞭炮声。平白无故放鞭炮,那肯定是死人了。
  我听村人说花婆子是吃多了药中毒而死的,也听父亲说花婆子是被自己的老头子用老鼠药毒死的,理由是没人照顾花婆子。怎么死的我不想深纠它,但有一点是很真实的,就是在花婆子即将死去时老头子忽然想起了花婆子还有许多积蓄不知去向。老头子问花婆子的时候花婆子睁大了眼睛却说不出话来。
  在安排完花婆子的后事后,老头骑着他的破三轮独自去了县城。
  作者简介:
  关泽华,原名关卫军,湖北仙桃人,80后年轻小伙。自小喜爱文学,虽在城市里游走却钟爱乡土文学。作品散见于《江汉》、《武汉晚报》等。
  Q Q:332347624
  E-mail:tns2000@163.com
  电话:13071223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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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荆楚网 编辑:孙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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