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鲇鱼地

发布时间: 2009-11-23 17:20   来源: 荆楚网   进入电子报

  1 踏地
  两条乌篷船出了小东门,一溜儿沿着护城河下去。船不算小,篷里能并排置下两张短腿八仙桌,船里有几个长袍马褂在坐喝。划桨摇橹的皆粗衣短打。有人在舱里随着船儿的晃荡而沉睡着,黏糊糊的涎水垂下来,挂成亮晶晶的丝, 在船儿的荡漾中颤弯了,忽地坠下去,再有一溜儿垂下来。间或一只虫子栖在鼻翼上,睡梦中拿手“啪”地拍出一声脆响。一个女人头上插着野花,倚在船弦上,葱白的纤手伸到河里,被水含着,划拨出几道碎白的沟坎儿。一袭缎白旗袍千褶百皱的裹出玲珑的线条。粉白的脖颈在暖暖的春阳里浮动着薄荷的清香。划桨摇橹的交递着眼色,暗暗卖力拿鼻子吸着香气。
  戴毡帽的风水先生立在船头,端着青花细瓷的盖碗儿茶啜饮。两岸杂草树木扎扎地晃乱着眼线。几只野兔在草丛里嗅着嫩黄的雏菊,竖了长耳,听到橹声,弹蹿到草丛深处没了踪迹。远处宽阔的河面上,落满各色的水鸭,像一匹白绸上缀着古典的图案,恍如一张西洋油画般可人了。划桨摇橹的就恨了身边没带土铳或硫磺焰硝,要不,回去吃得嘴角流油的就是满满几舱野味了。幻想着拿铁丝捅穿,架在红红的炭上烤得滋滋冒油的美景,有几个就咂了舌头,喉结来回索动着,像船家打鱼的鱼鹰伸着脖子,喉咙里咽满口水。后船吃水很深,两具生漆刷得铮亮的寿材并排置在舱里,森森地渗出一股寒气。汉子们奋力摇划,鼻尖上沁着一层油汗。
  船行数里,舱里悠悠走出一个人来,青色的长袍马褂,抬头望望瓦蓝瓦蓝的天,和毡帽先生耳语着。缀满老年斑的脸上沟沟坎坎的皱纹就时舒时蹙了。
  河道拐一个急弯儿,忽左忽右如游龙,再忽地分出一个叉河来,圈出一片大的陆地,展眼望望,状如鲇鱼。风水先生连叫几声停船。众人几双目光定在那顶藏青色的毡帽上:“东家,此地状如鲇鱼,为鲇鱼地,是葬地中的上品,葬了先祖,后人必得葬气,能出贵人的!”东家忙叫:“先生请上宝地一踏! ”伙计们慌慌地搭好木板,众人颤微微一溜儿上了那片鲇鱼地。地约百来石,河沿儿的土坡叫长年累月的水浪冲刷干净,竟如孕妇的肚皮,凸出的是光滑。一两围粗的槐树和苦楝,硬硬地挺在鱼地上,树下杂草出奇地少。不远的一棵槐树上落了几只喜鹊,受惊地欢叫着。没在草丛里,众人的裤褂粘了许多的刺球,抖也抖不掉。女人尖着兰花指在旗袍上一颗颗地捉。东家命人拿刀斧割砍出一条道来。先生自己转了一圈,折回来朝东家一拱手:“鱼嘴最好不过了。”东家忙吩附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挖墓穴,铁锹飞扬,不到一顿饭工夫,两个墓穴挖好了。四人抬着生漆的棺木,叫着号子过了木板。众人扯直纤绳,平吊到穴里。东家扬了头锹土,众人也跟着一齐覆土。很快堆起两丘坟莹。东家叫人在坟头植上杨树,周沿苫以杂草。东家焚香燃蜡,烧了十几道麻纸,放上长长的几挂响鞭,带领一干人行了叩头作揖的礼数,立起来拍净袍上的湿土草屑,带领众人登船抽板起锚,喊着号子箭一般劈流而下。
  这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故事,滋养了段氏家族几代人的记忆。我在二十多年的岁月里,始终想弄清家族的来龙去脉。我光着屁股蛋子在河坡的弯杨里逮蝉时,就充满了对生命不息的崇拜。据说,这个湘籍的富人有个儿子官到七品,多少让他有些面子。
  2  摆渡
  我的父亲在府澴河上摆渡,悄悄已有七八个年头。他叫段金贵,是我的养父。父亲从祖母的子宫里犁出一条血道,喷薄而出,给当财主的祖父带来了无限的憧憬,他为老婆又屙出一个带把儿的儿子而欣喜。他抽着一臂长的烟杆儿,肆无忌惮地把铜质的烟锅磕得山响。这是父亲在艰难岁月里给我催眠的故事,我梦里总有个飘渺的戴地主帽的老头儿站着,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始终看不清他的脸。
  父亲单薄的记忆里似乎不再有富贵少爷的甜蜜,滋润的生活使他满面红光。他爽爽净净的一身打扮,在河上摆渡,抽空在河道里下下箢网。那状如钉螺,口圆尾尖的鱼网是几代人智慧的结晶。网屁股上一根胶绳系着木桩,山墙样的挡子网霸道地往前延伸,把河道自然切割成一条条深巷,宛如古城九曲回肠的巷道。水面被水葫芦或湖草伪装着,这是一场人鱼之间的较量。结果总是鱼儿成群结队悠闲而勇敢地游进父亲的迷魂阵。父亲隔了十天半月起一次网,他哼着楚戏,轻轻一点竹竿,把那条桐油漆的老船玩弄于股掌之间。网里银亮亮弹跳的喜头鱼,总把他的脸上撩拨得春意盎然。父亲顾不上擦拭脸上鱼儿溅起的星星点点的黑色泥浆,早一铲铲把鱼撮到舱里。父亲颇为满意,如喝了几口小酒:“鱼群就是狗日的愚蠢!”遇着枯水季节,父亲总要拔掉网桩,连网扔到岸坡,晒干了。他盘腿坐在绿丝线的网上,穿针引线补那些拳头般大小的洞。他想人生本是一张网啊,谁又能挣得脱?跳得出?网丝下罩着嫩白的地菜花,在春阳里柔晃。不远处的弯杨枝上抽出鹅黄的芽儿。对岸荒滩上一群贪青的水牛头也不抬,只管把肚儿撑得鼓圆圆的。
  父亲从不戴手表,他说太阳不就是一口最老的钟,最准时。等影儿叫身子驮着,摹地想起该吃中饭了,正起身拍打屁股上灰屑的当口,守堤的老赵吊了嗓子叫:“吃饭──”父亲佝腰往堤坡上爬时,屁股后两块巴掌大的草绿印儿在扭动中忽大忽小,格外抢眼。
  渡船是村里安排的,每月发些补贴,如工人按月关饷。渡船便成了父亲生活的一部分,遇着人喊“渡河”。父亲应一声,行云流水地划着桨,阳光普照的河水被撩拨出一个个闪亮的漩涡来。他是很少收钱的,四乡八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要收也是些生人,每人五毛,碰上肩扛手提的,另加五毛。父亲闲得无聊就邀了府南荒滩上放牛的老头儿,三人一圈儿盘坐在塑料布上,抹那“上大人,丘乙己”的纸牌。刚要和,对岸有人嚎着“渡河”。父亲应着,反扣好牌,说:“渡了再抹,作数的。”等回来抹,父亲总是输多赢少。
  太阳坠下山,众人坐船,放了绳子,吆喝着牛儿过河。水没了牛脊,牛儿昂头,塌背,蹶屁股,往对岸游。众人在船儿的晃荡中说着诨话儿,笑声就洒了满河。
  3  “迁都”
  翻阅砖头样的《古城县志》和《段氏族谱》,如同翻动一段尘封的历史。流经家乡的那条澴河,源自河南灵山黑沟,入古城境内流长30余里,经谌家矶入长江。乾隆年间,有毛、陈两姓船家在万家坡摆渡,因人丁兴旺,聚屋成塆,遂呼毛陈渡。数年间,沿河布市,往来人等渐多,修了河埠码头。澴河到转河一带方圆十几里皆无人烟,湖港遍布,杂草丛生。有了逃荒避灾者途经此地后落脚,各姓杂居。澴河以南史称南乡,住着梁李郭段周(姓氏);以北称北乡,住着唐戴胡陈管。南乡段族是望族。段家咀数千人,杂以他姓,居地呈C字形。我们光荣家族的一世祖为段成公,他开天辟地的拓荒精神和工于心计的智慧,给段氏家族创下一份坚不可摧的家业。他生养了八个儿子,使旺盛的血脉得以承继。英雄总是发迹于困顿之中。段成公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他在澴河里顺流而下,击水三千。鲇鱼地的灵气终于成就我的祖先,他创造了我们家族一段灿烂的历史。
  落业后三年,三个生龙活虎的儿子相继而亡。死因竟如出一辙:每年正月十五吃罢中饭,患者先是昏迷,醒后呕吐。子时,哀嚎不绝,七窍出血。次日清晨,面白如纸,气绝身亡。悲剧重演加深了段成公的痛苦,他亲手堆满第三个坟头时,忽然走近了佛道。人越悲痛,离佛道就越近。我把对神学的粗糙理解生吞活剥地放到先人身上。对神的崇拜缩短了我和祖先的距离。风水先生给我的祖先开出一剂良方:鱼头气尽,鱼尾气盛,迁至鱼尾,贵人竟出。然尾上瘴气太盛,若避灾,须每日子时由一童男连叩九九八十一个头后,再焚香十柱,如此,七七四十九天作罢。才可冲去灾气,只是最终仍要死一个女人的。
  我的祖先诚惶诚恐,送了银子,还送了扎扎实实的几个叩拜。他们的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第五十日,太阳似乎出奇的鲜艳,鸡鸣狗吠一派江山多娇的太平盛世。我祖先的女人在院子里撒谷喂鸡,突然嗷地一声仆倒,七窍出血瞬间而亡。人生的结局早有预料,悲伤就叫某种幸福的企盼冲淡了。
  我的祖先在公元的一个万里无云、春风和煦的年月日里,用沙场秋点兵的气势指挥着庞大的家族迁都。祖先对动物有着一份原始的热爱,不仅要人丁兴旺,而且六畜也要兴旺。他在河坡上搭好棚子,放养了一大群鹅鸭。河水就因它们的欢跳浑浑黄黄。间或他的胖花狗窜到河坡上,鸭儿鹅儿的慌叫撒了满河满地。每日清晨打开栅栏在棚子里拾着白得晃眼的蛋儿,调皮的幺姑娘欢叫着拿蛋在朝霞里眯眼照照,一张嫩豆芽般的脸就很生动。他划船到河埠头锐声叫卖后,换回好些油盐酱醋。
  祖先的创业史里落满了金灿灿的阳光,他终于在饱暖之余又整出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儿子。儿子长得人见人爱,在他的眼前舞着藕白的嫩手,粉嘟嘟的脸上漾着两个小酒窝。我祖先的骨子里浸润着孔子的思想,他给儿子取名香田。他把一生的希望独独寄托在香田身上。香田在父亲的规划里习文练武。
  历史里总有解不开的结,许多的历史情节被罩上了神秘色彩。那是一个焰火纷飞的元宵节,狮子舞得欢腾腾,锣鼓敲得惊天地。一个马角浑身颤栗,口吐白沫,抄起香案上的木宝剑,如戏台上的武生一阵乱舞,许多人在忘情地呐喊助威。马角竟吐出一段真言,说段家要出文武状元,庙门须朝着段家大门。头人的光脑壳摇成七八个,一副鬼打死也不信的模样,周围一时静得怕人。马角急得转着圈儿,猛地抢过香案的供碗,咯吱咯吱生吃了。头人仍未应允。马角又抢了狮子,暴蹿起来,在人堆里乱扣。头人慌不择路,火媒子失落在挎篮的炮仗里,顿时,满屋炸响,硝烟弥漫。头人的手指也炸断二根,焦糊着仍在地上跳。人随之木桩样仆倒。众人慌慌地叩着响头。
  次年春上,头人筹资重修土地庙,庙门就朝向我们段家。这段历史以讹传讹的色彩太浓,我没有找到佐证。其实,历史总有太多不明不白的东西在晃,我宁可信其有。
  至于香田怎样寒窗十载,赴京赶考,下塌黑店,夜半血刃,名噪京城,志书里都能找到它的踪迹。我感兴趣的倒是两幅对子:
  七鸭伏水横数数三双余一,尺蛇出洞直量量九寸零十。
  磨大眼小齿轮轮吞粗出细,秤直钩弯星朗朗知重晓轻。
  这是文试。后来者说:武试那日,香田把一口三百来斤的大刀舞得银光一片,鬼使神差钢刀失手。香田手疾眼快,飞脚踢刀,刀不着地。主考官问:此为何招式?答曰:秀才拾柴。入夜,他那只脚肿如发面,袜子也褪不下来。这是族谱里白纸黑字的记载,铁证如山。
  他成为我家族里一颗耀眼的星星,使每一个成员都扬眉吐气。人们善于记住的总是祖先的不朽和荣光。
  每年清明节,香田携了家眷回乡扫墓,途经小东门,船上旗杆林立,旌旗猎猎,乡人以他为荣,编了谣儿:一出小东门,旗杆像树林,文武双举人,数不过段香田。
  家园永远是他精神的归宿,我也曾无数次梦回故园。对故乡我有生生不息的情缘。我古老的祖先终于寿终正寝,隐退到历史的背后。
  香田的女人有着旺盛的生育力,身上掉下来的八块肉全是儿子。
  4  梁子
  “人生无常!”这是父亲常说的一句话,那个打游击的饶队长饶民太彻底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梁子伯差点儿就死在他队员的流弹里,我权且叫他梁子。他与我的家族有着解不开的情结,在我家族的起承转合里举足轻重。梁子幼时多病,几乎天天吵夜,婆婆说:葫芦吊大的,孩儿哭大的。发了烧,梁子的妈只当孩儿受了惊吓,夜里叫他伯拿杆秤,在黑暗中这边唤:梁子回来──那边应:回来了──后来,顺便请算命瞎子掐了,只说要做渡关避灾,让孩子从甑里穿过去,渡了关,就渡过了灾难。梁子从甑里穿过,如同穿越了人生的苦难。孩子后来学名渡关。
  梁子家在大塘角,周围是一片草山。梁子和小伙伴们常去放牛。一天,见上游漂下一尊木刻菩萨。梁子最长,忙净了手,请上岸来。又用湖泥在河坡上砌好墙,糊好香案,覆以湖草,供奉起来。逢年过节,也不忘烧些香蜡纸钱。这样,一次苕货的幺儿发烧去许了愿,烧竟奇迹般退去。这事竟相传开,倒弄得香气缭绕。族长梁四爹也信了,晃着一张鸡皮脸亲自请回来,供在祠堂里。梁四爹创立白学,素与饶队长不和,偷偷弄了几杆铁家伙,发展势力。有一年闹花灯,马角下来,如神灵附体,赤膊短裤,披头散发,手舞棍棒,赤脚在梅花状烙得冒烟的青砖上,如履平地,却伤不了肌肤。一时兴起,口咬了八仙桌在庙里旋转。众人无不拍手称奇。梁四爹更是借题发挥,疯传自己弟子刀枪不入,玄乎着烧了黄裱能定住飞机。说某年某月某日,朝朗朗晴空作法,叫狗日小日本的飞机晕头转向。他的谎言最终叫小日本的飞机炸得七零八落。那天大塘角一片火海,火借风力,一鼓作气烧了三望坡、六望坡上的茅草棚子。满世界充盈着响锣、锐叫和哀嚎,像电影院里幕布上没了影像只剩声音。梁子从火光中爬出来时,就成了一根木炭。
  饶队长来收拾梁四爹是凶猛地架着机枪的。梁四爹指挥弟子们驱赶老人孩子往前压,他时不时在槐树后放着冷枪。饶队长没料到老家伙出此损招,忙命队员们往湖区柴林里撤。白学一干人嚎叫着纵深寻了一二里,连游击队的一根毫毛也没抓到,纷纷往回撤。有人不知不觉就叫子弹料倒了。梁四爹的喉咙让饶队长的子弹穿出一个窟窿,汩汩往外冒血水。
  梁子在屋顶目睹着战斗的残酷。那带着哨音的子弹不时从身边飞过,鲜活的人忽地仆倒,血水染红着对襟的衫子,洇湿了脚下的土地。枪眼里冒出的青烟一任风儿拧成丝丝缕缕,飘散在荒凉的土地上,梁子下地时,才惊觉双腿打着摆子,裤裆早湿了一片。
  战争总是以老百姓的苦难作代价的,无数次的天灾人祸,刀光剑影,伤透了种田人的心。梁子举家迁到梁台。
  5  戏迷
  我的曾祖父的曾祖父是个戏迷,痴迷如现代的铁杆球迷。家族的兴旺使他对戏的痴迷如日中天。他豪气地带着一班人马,乘船下到老汉口,开了一家楚戏园子。民不聊生的年代,民众对艺术是淡漠的。我戏迷的祖先并不懂得经营之道,加之江湖半头鞋(痞子)的骚扰,叫他的戏如何唱得婉转!没有观众的艺术是孤独的。没有经济的支撑,艺术很难延续。散伙是戏班子注定的宿命。我戏迷的祖先一双好看的眼睛哭成了一对烂桃儿,愈发显出他的凄迷哀婉。
  拳不北打,戏不南唱。
  戏迷祖先携妻带子悲悲切切坐着乌篷船逆流而上,途中竟遇到土匪。他们凶着眼,晃着黑乎乎的铁家伙。几脚踹开箱柜,花花绿绿的几堆戏衣行头晃乱着眼线。头儿日爹捣娘狠狠把脚蹬到祖先的屁股上:“再叫老子抓了,剁你狗日的头!”
  几箱行头被束之高阁。祖先带着一帮孩子重操了种田的行当。
  他逐渐把对楚戏的痴迷转移到鸦片上。常就美美吸几口烟土,神清气爽地在堂屋里踱着台步,咿咿呀呀来段戏文,嗓音清雅,仍能牵住人耳朵。当然,败家的一档子事族谱里是找不到的,它成了一块狗肉,永远上不了正席。
  弄艺术的祖先告别人世那阵子,正逢了澴河涨水,他歪歪斜斜支撑着骨瘦如柴的身架,面对白茫茫的世界,哼出一段《四下河南》,然后哈欠连天一头栽倒在槐树底下。
  6  壮丁
  在家族的兴衰交替中,我的曾祖父段洪波无疑是个传奇人物。为了生活,他往脸上抹上锅灰,背上褡裢,只身到了应山。那日还遇着人家儿子大喜,放上一挂短鞭,找主人家讨些酒食,恰巧又逢上两个走江湖的,对方急了,瞪眼叫:“你是漂来的,线来的(意搭船来的,走来的)?”曾祖父不懂黑话,说:“自己来的。”对方吼一声:“冒充江湖天下有,一字不对斩人头。”顺手掏出一把短刀。曾祖父吓得一溜疯跑,差点儿尿了裤裆,半个月都不敢露面,他终于明白:冒充江湖天下有,杀人如麻心要毒。再要碰着那样的黑话,他会说“板渣田里抄直来的”。曾祖父雄心勃勃复出江湖,果然在门洞里稳稳坐喝了。
  几年的闯荡,曾祖父倒也熟稔了江湖黑话。江湖人称男人的生殖器是仔鸡。有户人家,媳妇早早炖好仔鸡,吩咐儿子叫爹爹喝汤。小儿在堂屋里扯着脆嗓叫:“爹爹,吃仔鸡,”爹爹在厢房里嗡声问:“炖软了?”媳妇在灶屋里应:“早软了。”曾祖父恰巧从窗下过,听后跑到一棵树下笑岔了气。
  一日,曾祖父从县城回来的路上,东躲西藏的还是叫国民党抓了壮丁。
  曾祖父也不管部队是那边的,只知成天装成老实巴交的干活。挖战壕,抬伤员,喂马匹。到打饭时就端了钢瓷碗排队等候,轮到他了,就一口地道的土话讨好掌勺的胖师傅,对方问:“狗日的老家哪儿?”曾祖父说:“毛陈渡的。”那师傅脸上就绽出了少有的笑:“伙计,我们同乡哩,晚上来找我。”人在异地遇了同乡,自是亲热得不行。曾祖父有空就找了郭师傅聊天,诉了肚里的苦水,念了家里的老母和一群娃儿,郭师傅是光杆儿一个,家中无有牵挂,在部队好歹也能吃上几顿饱饭,什事又不用操心,就安心在这儿呆了,倒是同情起曾祖父的孤苦。后来,每次打饭,轮到他,总忘不了多打半勺汤水。
  曾祖父白天任人使唤,人就不是自己的了,夜里蜷在乱草上,人就是自己的了。听着断断续续的枪炮声,就担忧家里的亲人,盼着能几时不打仗,一家人团团圆圆了,过上那无病无灾的小日子就好了。
  这么幸福着将来的生活,曾祖父就愈发地苦痛,整夜整夜睡不香甜。白天,眼睛熬得跟兔眼儿似的,找了郭师傅,说到伤心处,鼻子涎儿也一把一把地往下筛。郭师傅就拿话儿软着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我给你想想法儿。”
  盼着等着,郭师傅一天就偷偷叫了曾祖父:“兄弟,今儿部队放假,站岗的也松,晚上我拿酒把他们放倒了,你就逮着机会溜出去,东西半点儿也带不得的!”
  曾祖父当下就泪流满面,给郭师傅磕了几个响头,说了暖心窝子的话:“我祖宗八代也念着您的好!”夜里就照着他说的伺机机溜了出去。
  出了营盘,曾祖父是尽拣了小道,憋着尿劲,紧赶慢赶就跑出了五、六十里地。等东边发白,人停下来,才发觉一身衣服汗得能拧出水来。双腿就时不时地抽了筋,人虚得在地上漂,肚子饿得一针能穿过。他就走一程喝一气河里的凉水,打探着家的方向。昏死了醒过来再走,沿路走沿路讨些饭食,支撑着半死半活的一条性命。
  也不知翻了几座山,趟了几条河,走了几多路,这天夜里,人到了县城。再一鼓气,深更半夜至了家,心儿狂跳着,手指抖抖地敲门,声音急促叫人心惊。老母在里面怯怯地问:“哪个?”曾祖父隔门颤着泪音叫“妈”,老母恍然如在梦中,才抖抖索索拨了门闩,娘儿俩抱头痛哭。一家人被惊醒了,聚在堂屋里好一阵哭泣。老伯忽地闩了门,叫莫哭莫哭,万一隔壁左右听到,保长知道了,不杀头才怪!众人就止住哭音。老母拨动灯草,拿油灯端详儿子一番,说:“瘦了高了。”曾祖父拥着三个半人长的孩子坐定,才讲了几年的苦楚,中途大家难免一阵长吁短叹。老伯到厢房做了满满一碗腊肉糍粑,叫曾祖父吃了,然后美美地睡到次日擦黑。
  曾祖父在家闷了半月,见四下里没有风吹草动,才敢出来。老母提前叫人做了一套挺刮的衣裳,拿米汤浆了,给他穿上,就棱是棱角是角的爽爽净净,人也来了精神。老母叮嘱儿子在外面就说到河南做了生意回来的。
  曾祖父在塆上,海吹了外头的世界,众人真就信了服了,叹着他运气好,怕是要发达了!
  7  艳遇
  一家人度着苦愁的岁月,渐渐地村人就看出了破绽,背地里都说段家骗子一个赛一个,一个比一个牛×,说段洪波还不是阳沟的搭虾子——干闹(捞)。嘲讽的唾沫星子几要淹了曾祖父。
  两个月后,曾祖父在村人的嘲讽中离家出走,他愤然扛起破旧的行囊,满目悲怆地告别段家咀,回眸晒场上枝繁叶茂的大檗树,走上了一条离故乡越来越远的路。
  曾祖父的师父壮实如牛,一手木匠手艺方圆十里都家喻户晓,且家资殷盛。小老婆娇小玲珑,整整小他十岁。曾祖父整日里埋头学艺,渴望成为段氏族谱里举足轻重的角色。他成天跑前跑后,忙进忙出,一口一个“师父”地叫。把师父的斧头、凿子擦得雪亮。他的勤奋和悟性使他的手艺如日中天。
  流年某夏的一个午后,蝉在树叶里焦灼地长鸣。曾祖父忙完一切,转身出门。门口正立着年轻的师娘,一阵薄荷的清香沁人心脾。女人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他宽大厚实的肩膀上,还送给曾祖父一个含意深刻的眼神。这个诱人的午后曾祖父无所适从,心房在剧烈地摇摆。当两团温热的东西逼过来,他就完全忘记了自己。他像一个初学耕田的农夫,深一脚浅一脚地握着犁把儿,手忙脚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的嘴唇在肉堆里游动,喉管里渴得要命。太阳炙烤着他的肉体,他们疯狂地扭动着,直到精疲力竭,曾祖父的手里仍紧握着一对酥胸。
  太阳移过木匠铺的大条凳时,曾祖父才猛地惊醒,呆呆地如一根木桩,脑袋在不断地胀大。他茫然地端起桌上的瓦罐,一口气喝干了大红叶子的茶水。
  接下来的日子,他渴望见到那个女人。那两堆粉红色的肉团老在眼前晃荡,空气中就弥漫着薄荷的幽香。
  又是一个山花烂漫的时节,女人在花丛里忽掩忽现,躲躲闪闪,使她犹如浅滩里的一尾鱼,从男人的指间不断地滑脱,却愈发刺激着男人的欲望,在抓脱之间,女人也尽展了自己最富妖娆的一面,叫男人愈发的不能自制,一味地癫狂,找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感。两堆肉团在天地里肆无忌惮地翻滚。
  满脸横肉的师父手握板斧一步步地逼近,大板斧和目光在春阳里闪烁。那一刻,曾祖父闭上眼,世界一片空白,他等待着手起斧落。斧子在空中划了一道无可奈何的弧线,无比仇恨又硬梆梆地落在他的耳际,溅出碎石一片。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胶糊味。
  “滚——”一声怒吼震得四周的野花一阵颤栗。曾祖父感激涕零,连滚带爬带上这个小脚女人远离了木匠铺叮当的氛围。
  女人经不起路途的奔波,客死异乡。掩埋好带给他无限激情的女人,曾祖父已身无分文。空中回荡着大雁南飞的哀鸣。
  一年后,曾祖父靠木匠手艺娶了我的曾祖母。曾祖母有一种江南女子的风韵。被带回段家咀时,叫塆上的男人都瞅酸了脖子。曾祖父仍是摆不脱贫困的境遇。
  人生中始料不及的事情,叫人的生命充满了不可逾越的神秘,那一刻就彻底改变了曾祖父的生活。那天曾祖父无聊地走在干硬的土地上,一颗颗石子被踢得无影无踪。他踢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包裹,脚趾生生地疼,伴随着一堆金属的混响,他懒懒地打开,晃乱眼的是太阳下的一堆银元。他几乎瘫软,第一个反应是撒开脚丫子,跑脱了一只布鞋。脚底血泡的疼痛也浑然不觉。他把银元神秘地埋在院中的槐树下,罐是兰花白底的。再把自己一堆肉扔到床上整整睡了三天。而后置了田地,修了宅院,雇了短工。几年下来,又恢复了祖先的风光。三个儿子也相继娶妻生子,过上了滋润的小日子。
  8  磨刀
  饶队长改变曾祖父的命运是一个墨黑之夜, 队员们用冰冷的枪口把曾祖父和曾祖母堵在了被窝里。他交不出大洋来,一个队员在堂屋里磨刀时,曾祖父就瘫软成一堆泥。他叫人挖出那灰色的大洋,裹上红绸捧过头顶,眼泪夺眶而出。
  好些日子,曾祖父梦里都叫着“我的大洋……”曾祖母往往就拿了一只兰花白底的坛子,谎称那大洋在,还晃动坛里的碎瓦片,曾祖父在一阵碎响里也有些心满意足。那时,父亲在奶娘的怀里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民国二十八年的仲秋,日本人在段家咀东面的黄土岗上修起一座几丈高的炮楼。乌黑的楼砖黑黑的枪眼在秋阳里阴森恐怖。密密的铁丝网犬牙交错、狰狞张扬。粗壮的曾祖父热血沸腾,无所事事。心的好奇使他在经过炮楼时,多看了几眼。不料,几个日本兵穿过铁丝网,叽哩呱啦,不由分说,一顿嘴巴,几只拳脚,拖着曾祖父扔到黑房里,接着几碗盐水灌下去,人已是气若游丝。
  被抬回来是第三天的中午,白花花的太阳正当头,翻译官和日本小队长一阵比划后,小队长漂亮地挥挥手,拍拍曾祖父的肩膀,永远留给他一个怪异的微笑。
  曾祖父从床上爬起来,在后院里晒太阳,是半月后的事。他睁开微微浮肿的双眼,盯着远方,几颗热泪悄然滑过面颊。他弄不懂自家的地盘上怎叫狗日的东洋人横行霸道。
  自打小日本一来,段家咀就天昏地暗,鸡犬不宁,墙壁上弹痕累累,到处是刺刀的痕迹,塆上几乎找不到鸡和牛。怕得要命的是女人们,她们只要听到狗叫,就会争先恐后往脸上抹锅灰,再胡乱套上男人的灰土布衣裳。饥饿和恐惧像瘟疫在塆子里扩散。
  该来的躲也躲不了。一天夜里,一个日本兵闯进曾祖父的家,几枪托砸昏曾祖父后,就在东厢房里糟蹋了我的曾祖母。披头散发的曾祖母嚎啕着,一头撞倒在门柱上,血染红了陈年污垢的柱头。
  这是我们家史上最灰暗的日子!
  曾祖父终于苏醒过来,抱着血泊中的曾祖母,咬破了嘴唇,也没说一句话,他的胸膛里熊熊燃烧着一堆柴。这以后,他有空就在院子里磨着一把杀猪刀,刀刃雪白,闪着寒光。他双眼瞪得溜圆,神情义无反顾,耐人寻味。
  这年的冬天似乎来得太早,人们已裹上了棉衣棉裤,笨拙如企鹅在天地里摇晃。一天夜里段家咀的二百多人全被日本人用刺刀和狼狗赶到晒场。火光照亮了整个晒场,也映出了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精瘦的翻译在小队长跟前点头哈腰,蹦来跳去,然后狐假虎威地对全塆人训话:“要是不交出皇军的人,就杀光你们,烧光你们的房子!”谁也没言语,火把燃烧的“滋滋”声填满了晒场的上空。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黑压压的人群。双方僵持了半个小时。
  “狗日的是我!”曾祖父甩开祖母汗湿的小手,悲壮地吼了一声,他直直地立在火光中。曾祖母几欲昏倒。小队长一阵吼叫后,曾祖父的头颅便奇异地滚到曾祖母的脚下,双目怒视。曾祖母当场不省人事。日本人不解恨,用刺刀逼着几个男人点燃了房上的茅草,干枯的茅草在夜风的吹拂下狂野地燃烧,日本人在烈火中狂笑,火光映红了一张张扭曲的脸。
  这是民国二十八年的某个冬夜,曾祖父的血永远地溶入了晒场的黄土。他为我们的家史增添了几分厚重感。
  三个儿子见大树已倒,吵吵闹闹分了家。祖父生性胆小,排行老三,全由大哥说了算。夜里,自然挨了祖母的一顿好骂。
  老大老二“侠肝义胆”,很快结识了一帮湖霸,终日里人五人六,四乡八里很是英武。大包小包的金银细软激动着每个人的野心,他们在曾祖父的宅院里划拳行令。几颗脑袋在地上滚动时,老大老二从酒中惊醒,翻过高大的宅院,没逃出一里地,就死于一片乱枪中。女人们趁着天黑,牵上孩子,勾着包裹,从段氏家族里烟消云散。
  祖父拾到天大的便宜,落下空荡荡的一片宅子。段氏家族的大事记里,随处可见历史的起伏跌宕。人生如棋,生死难料。
  9  胜景
  这个庞大家族的生生不息,得益于脚下这片丰饶的土地。它的美丽由来已久,不绝如缕。
  故乡的转河上曾有二绝:百步三座桥,一步两座庙。转河上河汊甚多,祖辈们便在汊河上垒上石桥,百步之内竟有三座。水穿石拱,鸭戏鱼跃,别有一番洞天。南乡古井岗背后的土坡上,并排置了两座土地庙。乡人说先前土地爹土地婆不和,每晚为钱的多少战火不绝,扰了一方安宁。村人私下说:土地爷不能当神,家里婆娘不能当人。话是牢骚了,事还是要做的。于是,遂由大户斥资另修一庙,分别供奉爹婆,自此相安无事。倒是苦了那些善男信女,来了必备上同样的两份,庙里终日也香火不绝。
  转河上还有一景:水鸭奇多。流水不腐,生了肥鱼嫩虾,各色水鸭成群结队云集而来,蝗虫一般落了满河满汊。村人打起铜锣敲起脸盆,拖着音儿地喊:“哦──哦──”鸟儿受了惊吓,栖到鲇鱼地前的河面上。有人悄悄点燃了药线,火星子沿线而窜,哧地引爆浮物下的药葫芦,数声串响,水柱冲天,漫山遍野就回荡着鸟儿的哀鸣。几人划着小船,欢悦地尖叫,拾了满满几舱。次日,拿到毛陈渡口卖后,众人就平分了。
  转河往下,入了东山头,可见一庙,史称药水庙。相传因药王菩萨经过此地,留下药水而得名,祖师爷曾在此居住,只因河汊鱼虾甚多,渔人把河水弄得腥气蒸腾,祖师爷只好弃地登上木兰山。船行到此,有一漩涡,船工们须眼望庙门,拱手奋力划桨摇橹。入夜,沿河捕鱼的船只皆点亮马灯,闪闪烁烁如撒了满河星斗。于是有了“千人拱手,万盏明灯”的胜景,它已经摇曳在长者的残梦里,成为傍晚爷爷奶奶讲给孙辈的故事。
  庙里有一铜铸的大钟,钟身须三人才能合抱。每日清晨由两个壮实的和尚抱着桶粗的木桩撞打,“当”地发出一串厚重的铜音,方圆十几里的人家皆能闻。忽一日,钟声寂无,村人疑是光头和尚撞了懒钟,叫人去打探,说:眼见撞了,怎就不闻音儿呢?
  一天擦黑儿,几个不怕鬼的偷偷上去。隔着庙门,听里面有小孩儿对话,是出些谜子猜。一个说:“红梗子,开白花,结黑子。”一个答:“乔麦。”又说:“翘啊翘,铁角苗。”又答:“冲担。”再说:“冲啊冲,一阵风。”再答:“风斗。”那个没词语,骂:“滚蛋。”这个仍傻乎乎地答:“碾槽。”几个人壮着胆子破门而入,才惊奇是两个要饭的花子,满脸黑灰,蜷在角落里,盖着半床烂絮。几个咋唬着,揪着两人的脏耳问究竟,才知晓香案下的黑暗处置有两个陶罐,抱出来瞧,在摇曳的烛光里,骨灰上竟开着两朵奇异的花。众人回去,请来阴阳先生。才知是那先人的骨灰得了地气,生出灵怪,使些法术,叫四乡八里听不见钟声。于是,众人依先生指点,平摊了钱财,置好两具棺木,深葬于庙后的坡沿下,上植桃木,再烧上七七四十九斤火纸。
  第二日,和尚起个大早,鼓着腮帮子,憋足尿劲儿狠狠撞去,钟声铿锵,响彻四方,震人耳膜。伴着庙里的钟声,父亲在十岁的生日里迎来了全国那场打土豪分田地,声势浩大的运动。不管祖父怎样的争辩,工作组说:“你祖上积业这么大,都是穷人尸骨堆成的!”政治的力量无坚不摧,它再一次给段氏家族的命运涂抹上一把灰色。一声声地断喝,充满着阶级的仇恨。眨眼工夫,几代人的积累被充公了。祖父被划成地主,白天被人押了游街,还叫人没日没夜地审,叫他交待问题,问他害了多少群众?祖父开始如实交待,人家不信,后来烦了,就老是那句话:“我对得起自己良心!”对方不信踹他几脚:“良心值几个钱?”祖父不服,挣扎着要和头儿拼命。那人就一拳打断了他的二颗门牙。祖父满嘴流血,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就招了。说自己害了多少群众。头儿叫人如实笔录了,让祖父按了猩红的手印。接下来,少不了游街示众,让他在大会上重复那些话。祖父就闭了眼睛说,众人也明白了祖父原来是个杀人如麻的魔鬼。半夜里有人拿了砖头、石块砸祖父房上的瓦,屋顶就千疮百孔,一遇雨天,屋外大落,屋里就小落。祖母就拿坛坛罐罐摆了一地。深夜,漏水叮咚作响,祖母坐在灯下纳鞋底,苦等着祖父。
  祖父把人生的风光埋葬在政治的风云里,他时不时叹息:“人背时盐罐都长蛆,打屁都砸到脚跟,喝水都塞牙的!我继承了祖上的房子是天意,如今叫共产党充公也是天意。”他临死也解不开历史的症结。他只信命,只信生死轮回。
  他对家业的坚守是以死来论证的。当几双手横七竖八地把他从梁上放到地上时,祖父再也没有醒来。下葬时,因祖父是反革命,亲戚邻人怕受牵连,都远远地避开了。大队就张罗人用两块木板一夹,随便挖个坑,葬了完事。
  政府动员无房户们占领祖父的宅院时,父亲、姑姑和祖母的眼里充满了彻骨的仇恨。他们曾是段家的下人,他们畅快而入,鼓着眼珠子,对宅子主人熟视无睹,这深深刺痛了他们的心房。
  10  改道
  毛主席他老人家把“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变得家喻户晓时,挖塘修堰开河通渠便成为老百姓生活的主题。澴河在伟人春风拂面的感召下改了道。面对河床淤塞,钉螺成串,血吸虫泛滥,水灾不断。政府早已痛定思痛,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号召群众发扬愚公移山,力缚水龙,不怕牺牲,争取胜利的精神。誓师大会的现场就在鲇鱼地前的河滩上。一九五八年的冬阳暖暖地照在黑压压的人群上。公社的江书记在高音喇叭里作着煽情的动员报告。人们的情绪空前高涨,激动之余,还不忘紧紧破棉袄上的草绳。
  府河、澴河合流,河道宽三里地,无涯一片荒滩柴林。各县市的民工分段施工,各司其职。每个塆的壮劳力全都拉到河滩上,父亲也去了。喇叭里反复播放着革命的红色歌曲。一门心思要火线入党的积极分子很快组成了火车头,他们是一道历史的风景,挑了满箢箕的泥土疙瘩,不歇气地往堤上冲刺。这些肉长的人群每晚脱了夹湿的棉袄,就沉沉地一觉睡到天亮。工地上开始吃不饱饭,先前的干饭叫照见人的稀饭代替了。上工不到一个小时,就叫几泡尿对付掉。双腿也疲沓沓一任打了摆子。有干部开始不点名地在喇叭里批评××人磨洋工,或深挖阶级根源。一日,果然盯上一个,杀鸡吓猴地停了那人口粮,活儿却加了一倍。
  不知打哪天起,青天白日地有人挑着担,晃几晃软下去,如一堆稀泥。众人过来掐人中,大呼小叫,灌几口凉水,活过来的屈指可数,死去的与日俱增。周沿的叫家里拖回去,远的拿张破芦席裹卷着就地掩埋。久而久之,众人也习惯了。要是哪一日没死人,倒觉得稀奇:噫?怎又没死一个?
  祖母怜着自己儿子,常就踮着小脚到工地,偷偷往父亲怀里塞几个菜粑粑。
  次年,男人们的睾丸被饥饿压缩到贴着肚皮,女人们的例假已消失,奶子紧贴着肋骨,小孩儿半睁着浮肿的双眼,喉管艰难地蠕动着。庄稼地里杂草丛生,土地上能吃的野菜全被挖光,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终于有人知道晒场上的檗树皮能吃。这个消息让许多人彻夜难眠。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树皮被刨得精光。当日头初升时,晒场上就传来苕货母亲血淋淋的咒骂声,还剁着砧板。几十年后的今天,那略带韵律的节拍仍然回荡在晒场的上空。
  父亲已饿得眼冒金星,他决定石破天惊地做一桩大事。一天夜里,他和本家的一个侄子揣着镰刀麻袋,踏上了一条九曲回肠的路。四十年前的月光惨白一地,他们用狗刨式钻进菜地后,就被一群人高马大手持棍棒的恶汉惊傻了。一声声凄历的惨叫划破寂静的夜空,回荡在荒丘野岗。他们一路狂奔,泥泞的乡间小路洒满斑斑血迹。
  祖母惊魂未定,拨亮半死不活的油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惊出她一身冷汗,“呀”地一声险些跌倒,祖母的哭声伴随着埋怨汹涌澎湃,父亲浑身瑟缩如冬日风中的一枝荻花。
  在饥荒过后的一个日子,上面叫人挖鲇鱼嘴上的土填堤时,没有一个人肯动锄的。人们都忌讳挖人家祖坟,怕遭灾。江书记听完汇报,转转眼珠子,独点了我父亲,一脸严肃地说:“你挖!”父亲拄着锄头,沉默着。“你不挖,就再扣顶地富帽子!”父亲猛地挥锄,把一腔的愤怒发泄到土地上。地里渐渐露出一具黑棺,木头尚好。父亲气鼓鼓地撬开盖子,一道白烟冲天而起。众人大骇。江书记命人撬开棺木,下面竟有尺把深筛子大的水坑,水亮如银。一对通体鲜红的鲤鱼正摆尾浮游。众人以为奇,争相目睹。不到一袋烟工夫,银水由白变黑,鲤鱼由红变紫,翻了肚皮。
  歇工时,年长的就私下议论说:地主儿怕要走鸿运了。
  11  “三同”
  生活仅剩下日子,日子里祖母常常以泪洗面,想着自己享尽人间富贵,却落下个凄凉的晚景。墙倒众人推,繁华似锦的家族成了亲戚六眷避之不及的瘟神。世界的变化永远叫你活在痛苦和欢乐里。
  祖母的眼泪白天黑夜地流淌,淌出了一身说不清的病,眼窝子塌了,眉骨耸了。在人生的苦乐里,父亲已长成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完全总结了祖辈的优点。
  那样的岁月里,父亲过着恓惶的日子,人生叫政治的颠三倒四压得喘不上气。父亲寂寞的时候,就老在西边厢房里昏天黑地地练字,毛笔字、钢笔字样样都来,隶楷行草体体皆练。几易寒暑,一手毛笔字也练得出神入化,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祖母没事也叨:“儿呀!字也当不了饭吃,填不了肚子的!”父亲搁了笔,揉揉眼,接了祖母手中的茶罐,咕咚咚牛饮一番:“妈,古人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黄金你娘的脚!”祖母恨恨地骂着,顺手蘸了唾沫擦了父亲额头的一星墨迹。
  来年的春耕,省里王书记来大队蹲点,点选在段家咀。一天开会说要与大家“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的,有人嘀咕:“我怕是要共产共妻的?”人堆里一阵笑。王书记被笑得扯扯衣角,摸摸扣子,愈发窘得一脸的潮红,倒叫那张白皙的面孔更为生动了。女人们开始煽火:“翠翠,你男人晚上脸也这么红的?”翠翠说:“我男人再红也没你当家的红,我男人红,八成是结火屙不出来哩!”众人又一阵哄笑。公社的江书记就在土台上拍桌子:“说正经的说正经的,骚情的话留到被窝里跟我说!”一家女人也插嘴:“江书记白天黑夜作风都硬的!”会后,这白脸的书记就装饰了许多女人的梦。
  王书记的生活是靠挨家挨户地吃派饭应付。吃了一通派饭,倒吃出了一些段子。
  一日,王书记轮到皮筲箕(不漏水,意为小气)家。皮筲箕顶见不得当官的,夜饭就备了两个菜,一碗臭豆腐,一碗炒鸡蛋。菜上桌,她的几个娃儿谗得跟野狼似的,流鼻搭涎地呼啦过来,对盘里的鸡蛋连抓带赶。皮筲箕眼见了佯装着赶,骂着狗日的饿狼,也不拉,任三个小子分了。王书记笑笑说:“不碍事,不碍事,”依了一菜碗臭豆腐下饭。皮筲箕还劝:“王书记,您个拈菜!”王书记应一声,蘸一块。扒了几口,皮筲箕又亲热地劝:“王书记,您个拈菜!”王书记又蘸一块。末了,皮筲箕又劝王书记拈菜,王书记烦了:“叫个么×叫!你有个么×蘸!”皮筲箕忽然瓷在那儿,脸红得像关公。这事不几日也传开了。只要见了女人,男人就嬉皮笑脸:皮筲箕,有个么×蘸?
  另一日派饭轮到黄陂旯(黄陂人,满口的黄陂腔)家,菜是不少,荤素搭配,大小四样,女人操着满口的黄陂腔:“王书记你啷嘎,这是胯(炕)的鱼。饭哩,挣(甑)的有干的,屙(锅)的有稀(粥)的……王书记本来食欲旺旺的,听黄陂旯的黄陂腔一叫,胃里差点闹腾了。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开来,塆里人说婆娘是自己屁眼流鲜血,还要给人诊痔疮的。肥没舔上,还叫人踢了一蹶子。
  这一个“三同”,父亲就和王书记熟了,两人是一见如故。一日里,见父亲写了幅对子:立春天渐暖,雨水送肥忙。一手毛笔字是行云流水的,嘴里就叹:“还是乡下秀才多,藏龙卧虎的!”父亲谦虚着:“我是满瓢水不荡,半瓢水直晃哩!”听他一说,王书记也愈发看重了父亲。一天,王书记到家里吃派饭,祖母想着天法弄了几个菜,吃在兴头上,祖母闲话着金贵细皮嫩肉,做农活是没得爹娘叫,逼上梁山的。王书记勾头扒饭,也不答腔,任了祖母叨,眼里却是有话的。
  夜里,祖母就叹:“我是指望葫芦天也大,金贵,你祖坟没挖动的,就死了这份心。”
  不成想,三个月后的一天,王书记一屁股塌在凳子上,顺手搓着裤管上的泥星,唤着:“金贵,金贵,你要请我喝吊酒的,”父亲说:“闲茶闷酒无聊烟,日头打西边出来了?”“我安排你狗日的到公社中学教书,酒是一定要喝的,不喝酒,这表你就莫想填!”父亲一下愣了。祖母一把薅了父亲的衣服:“你个书呆子,还不去东头憨子家打酒?”嗣后,祖母颠着一双裹脚,去灶屋里烧火炒菜,踮进踮出,摇碎了一地的夕阳。
  没想父亲的书一教就是三年,三年里,父亲就被幸福和痛苦杂糅着、簇拥着、裹挟着前行,成了他一生中永远的心痛。
  12  爱恨
  父亲人生情节里的女孩儿叫婷,名字的文学味很浓。第一次拿到学生名单,他就忘不了。父亲不知道,自己年轻的命运会同这个诗意的名字串在一起。
  那时,父亲教二年级一班的语文,兼班主任。开学点名的几分钟,婷朴素的衣裳,高挑的个头,黑亮的眸子,在父亲心里打了烙印。她约摸十六七岁,选班干时,以得票第二当选为学习委员。后来,父亲才知晓她和自己是一个村。
  婷的成绩很好,工作热情,又能歌善舞,在班上很是红火。
  父亲除了爱好写字,还爱好文学,且藏书颇丰。婷也常来找父亲,腼腆地叫着“段老师”。父亲尤其喜欢婷的好学,每次来,都借她几本,还授她一些好的阅读方法。
  课余时间,婷老爱问:茶花女、少年维特要是不死那结局会怎样?父亲不能深入剖析她的问题,只好笑笑:世上得不到的东西才最好吧!
  婷的作文水平一天天好起来,一次,她在全镇中学生作文竞赛中获得大奖。那天,父亲的心房里涌动着幸福的潮水,破例用班费给她买了几本书,还奖给她一条火红的发带。婷生动着一张脸:“段老师,我顶喜欢红色,谢谢你!”父亲脑子里忽然冒出“人面桃花”的词句。
  那时,学生在校上晚自习,父亲和他们一起学。月明星稀的夜晚,婷和父亲回家同路。宁静的田野偶尔传出几声犬吠。两人踏碎一路月光,总有说不完的话题,那是多么心醉的夜晚!不觉到了分叉路口,两人谈兴未尽。多少月白风清的夜晚,他们就这样边走边谈,边谈边走,日子悄然从脚下溜走,无踪无迹。
  婷每次送作业本到办公室,最是那一声脆脆的“段老师”,一如小酒后的两盘素点,又如春风拂面的轻柔,抑或红叶颤动的秋韵,撩拨起父亲心中的情愫。
  父亲开始一夜夜地睡不着,老是三更半夜起来写那叫诗的句子。
  二年级快结束时,父亲在作业本里收到婷的信。透过爬满阳光的窗格子,父亲看到了蓝天下几只盘旋的鸽子,耳边响起了嘹亮的鸽哨。父亲的心房里长满了故事。每隔两天,他们就在路口交换一封信,直到三年级下学期。父亲隐约听到一些“花絮”。婷安慰他:“怕什么?我们又没做贼!”父亲诧异于婷的坦然:爱,难道真能让人无所畏惧?也许我们都疯了?
  春天的夜里,把婷带回家,父亲的情绪在饱满的夜里高涨着。抱住婷,一如风中的旗在抖。父亲完全拥有了婷。那一刻,凝固成短暂的永恒。
  不久,学校来了一个转公办教师的名额。转正就意味着转户口,吃商品粮,这给父亲带来了“芝麻开门”的惊喜。
  父亲开始起早贪黑地啃书本。凭着无可厚非的实力,顺利过了考试关。父亲把喜悦放大到十倍百倍告诉婷,她高兴得泪水盈盈。在父亲忙于填表,忙于打点行装时,婷说:“我怀上了你的孩子。”父亲像遭了雷击,枯坐无语,四下里一片奇白。他哆哆嗦嗦拥着婷:“你不要哭……我慢慢……想办法,千万不要让家里人知道!”婷哽咽着点头离去。她柔弱的背影成了风中的一棵嫩柳。在冥冥中,父亲祈祷上苍的宽恕,如果这苦难是一只烧饼,他会抢先塞到自己嘴里。
  父亲还是壮着肚子向祖母作了坦白。空气里传来一声巴掌的脆响。父亲扑通跪下,满世界的茫然。祖母挥着打红的手掌:“不能再叫人晓得!打掉孩子!”
  婷在家里哭成泪人儿一般。祖母上去递烟陪着一脸的笑,婷的父亲脸孔阴得能拧出水来。两个人叽叽咕咕半天,竟捋起袖子要动手。婷的父亲吼:“打掉?没那便宜,除非结婚!要不,我上法院告你们!”
  离开婷的家,父亲说:“我要跟婷结婚!”祖母扭头狠狠瞪他:“你个没出息的苕儿!转了正讨个农村老婆,你种得田?”父亲一时语塞。脑壳里老想着婷的一双泪眼。事情越闹越大:村里人知道了,学校知道了,消息被扩散被加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祖母提着两只老母鸡去求王书记,书记一百个不见。
  得知政审不合格,转正被取消,父亲先是脑袋变大而后拿着往墙上撞。谁也拉不住,他的额头肿起了几个大包。祖母来校拉父亲,拉不动就跪着:“我的儿,莫作贱自己,撞死了,也没用!”
  父亲呆在墙边,突然扑到祖母怀里,半天才哭出声来。祖母也是老泪纵横。
  婷的父亲找上门来,要他们结婚,父亲就对祖母说:“婷是我的人,反正转不了,结婚算了。”祖母当场甩了父亲一个大嘴巴,然后指着婷父亲的鼻尖吼:“想结婚,除非太阳从西边出!”对方不甘示弱:“好,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我要到法院告你们!等着瞧!”
  那个下午天空很阴,婷来找父亲。父亲迎上去:“婷,你爸爸没逼你?”婷漠然地说:“他要去告你们,我说,反正我被开除了,我的事由我自己来管!我要亲自去告他,叫他把牢底坐穿!”
  “婷,不是开玩笑吧?”婷轻蔑地看着父亲:“开玩笑?”“就我们两个人去?”“两个人还不够?还嫌少?”婷在吼父亲。“算了,婷,明天再说,没有车的。”没想婷麻利地从兜里掏出一把雪亮的剪刀,点着父亲的鼻尖说:“姓段的,今天不去,我死给你看!”父亲一把夺过剪刀,一连说了好几个“我去我去……”
  父亲跟在后面,腿有些软,仿佛是别人的。他仿佛看见了铁窗和镣铐。
  婷是魔鬼的化身。世上是没有真情的!父亲求菩萨保佑:车站最好没有车。
  上城里的最后一趟车已走了。婷平静地说:“走着去!”父亲愣了:到县城30里,天已近黄昏。彻底完了!父亲涌起一股杀人的欲望,颤抖着吼:“婷,你太狠心了!我段某人坐了牢,你就安心?我死了,变成鬼也要掐死你!我坐牢你还是没人要?!”婷惨惨地笑:“随你怎么说!”
  陪婷走完30里用了整整8个小时,似乎耗尽了父亲毕生的精力。
  在昏黄的灯光里,婷止了步,摸着父亲的脸:“段哥,恨我吧,我来打孩子,行不?”灯影下婷的身影很单薄。父亲追问:“婷,你说什么?”婷呜咽着:“我来打孩子!”父亲一把抱住婷,生怕她从手心里飞走!婷溶化在父亲落英缤纷的眼泪里。
  灯火里他们相拥而泣。
  天空飘起了毛毛雨。父亲脱下衣肥披在婷的头上,拥住她,像呵护一个孩子。父亲企盼时光永驻,让自己不再失去婷!他只要婷,别的什么也不要!
  婷把父亲带到一个偏僻的巷子里,找到那个医生。进去时,父亲握了握婷的小手,似乎一条丝带在滑落。父亲安慰她放松些,不要怕。婷的呻呤父亲永远永远都忘不了。躲在墙外,咬着衣角,手指抠进了砖缝里,指甲抠翻了折断了。父亲诅咒自己恨自己恨世上所有的人。
  父亲抱着婷去旅馆的途中,她瘫软着,像一团棉花。父亲跪在房间的地上,抽自己的耳光,求她宽恕。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头发披散着,摸着父亲的脸,泪水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父亲在婷的呻吟里捱到天亮。父亲捏着她的小手,整夜不敢眨眼。他们说定:回去就结婚。
  回到家,父亲被开除了。他没有哭,独自卷回了铺盖。呆在家里,不敢迈出大门半步,父亲依然惦记着婷。
  父亲成天和祖母吵,要和婷结婚。祖母死活不同意。父亲急得要发疯。
  一天夜里,父亲在梁上挂根绳子,祖母闯进来,抱住父亲长一声短一声地哭:“我一生就养了你一个儿,儿呀,你是妈的命根子!你不活,妈也不活了!”他们抱头痛哭。
  父亲在生死之间徘徊,他更渴望见到婷。
  一天中午,祖母交给父亲一封信,说是婷写的。父亲慌慌地拆开,那熟悉的字迹又在眼前跳:段哥,我今生是你的人,来生也是你的人!你要好好活着,娶我过去,让那些人看看……
  婷的信一封封地来,信里洋溢着爱的坚贞和生命的激情。父亲陶醉于婷的爱,慢慢地学会坚强。父亲把信压在枕下,婷就装饰了他的梦。
  一天,父亲说:“家里闷死人,我想出去走走,我要看看婷。”祖母死劝父亲不要去。父亲听不进。祖母哭着说:“从城里回来的第二个月,婷就嫁了人,老远的。听说那男人还是个麻子。”父亲猛地抓住祖母的手,哆嗦着:“妈,你是不是弄错了?是不是弄错了?妈……”祖母咬着嘴唇不住点头。松开她的手,父亲冲了出去。
  倒在那个分叉路口,父亲再也不想爬起来。
  被人抬回来,父亲高烧不退。天空里,他看见了婷清秀的脸,绿色的衣,火红的丝带。
  醒来后,祖母说:“你几天都在说糊话,还老叫着婷的名字,真担心你疯了。”父亲醒悟似的:“妈,婷肯定没嫁人。要不,怎么会连着给我写半年的信?”祖母摇摇头流着泪说:“婷真是难得的好姑娘!怪不得你寻死觅活要和她结婚。这些信都是她事先写好的,有一大摞,叫我每隔几天给你一封。还说千万不要让你知道。她说嫁给你只会害了你!还有……”她再也说不下去,竟呜呜地哭起来。
  慢慢从枕下摸出一封封不同日期的信,一字一句地看,父亲的心情变得格外平静。他鼓励自己要好好活下去,为了婷的爱。
  迈出大门,开始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祖母知晓后,拿块砧板,握把刀,沿着塆子的四周边剁边骂。父亲说:“妈,这样不合适吧!”祖母说:“书呆子,你懂个屁!”
  13  新生
  经历了这样的打击,父亲算是臭名昭著了。父亲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生活趋于平静。
  父亲独自踯躅陈旧的老街,胸中涌动着痛苦和对新生活的渴望。他没事老爱到塆东头憨子家喝酒,常常就醉成一堆泥。祖母也劝,知道儿子心里苦寡。日子是整齐地过,世事是杂乱无章地来。一晃荡,父亲也就二十五进二十六了,看着塆里连苕货都娶了媳妇儿,父亲的婚事成了祖母心中的一块炭火。祖母成天叫它烤着烫着,急火攻心,祖母的眼睛竟有些模糊了,朦胧着只能看个大致。
  家族的振兴里,梁子成为父亲人生转折的设计师。
  梁子鬼使神差地推门入室,叫我的祖母一声“大妈”是流年某秋的午后。耳聪的祖母说:“丑货吧!”梁子趋步上前,又叫了声:“大妈,我是丑货的儿渡关,我伯早死了。”祖母一听,眼窝子滚出几颗浊泪来。她伸出枯根样的手指,在梁子脸上摩挲。梁子说:“大妈,我伯临死,还叫大爹的名字。说他一生不忘大爹的恩德,要不是大爹出面说话,我伯早叫土匪拿刀捅了。我伯叫我来还愿,要不,他九泉之下不会闭眼的。大妈,我看这家就缺个女人。金贵兄弟人长树大,也遭了打击,也该成个家了。您老人家要应允,我有个远房亲戚,在北部山乡,孩子多得吃人。他有个姑娘,身板瓷实,就一头,人生得黑些。金贵要是乐意,我抽空下去一趟,撮合撮合,中不?”祖母叹道:“唉,如今是如今,风水轮流转,你大侄子说行就行!金贵的家我当了,要你操心了!不怕大兄弟笑话,自打金贵出了那档子事,他的大事我操心也是白操心,总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
  黄土地上人们的智慧总像苞谷一样茁壮成长,梁子和祖母亲手演绎了一场亲换亲的历史长剧。五十年前的北部山区年年歉收,土地的稀薄迫使外公嫁出自己的女儿。祖母托人把我的姑姑嫁给外公的儿子,外公再把女儿嫁给我的父亲,这种古老的择偶方式把乡下人的智慧发挥到淋漓尽致。
  我不敢想象十五年前的少年母亲怎样对镜插花,泪如泉涌。想想好歹嫁出了穷山恶水,也就只剩下满腔的哀怨。谁也没有盘算谁,嫁一个娶一个,热热闹闹,朴实无华。少年母亲轻撩花轿大红的布帘,窥视黛色的山峦,思潮翻滚,几行热泪洇湿了粉黛。
  说起母亲,我有些千头万绪,她的家世是从祖母的陈年诉说中得知的。母亲兄妹五人,她是老四。外婆是王家冲数一数二的俏媳妇,只可惜红颜薄命,老早就染病西去,只留下五个长短不一的孩子。外公熟读四书五经,曾在外谋生,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只因商道险恶,一回在河南遭歹人暗算,命总算保住了,却落下一条残腿,家道也一落千丈。
  母亲的故乡地处我们古城的北部山区,上一次街要趟过一条河,翻过两道梁。穷山恶水磨炼出母亲一身好筋骨,人高马大的母亲能毫不费力挑着百来斤的柴禾,走十几里山路。十五岁时已出落成一个大姑娘。对少年母亲的印象是缘于一张三寸的黑白照片:她一身对襟棉袄,丰满而健康,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直垂到腰际。
  订婚后的一天深夜,父亲把自己关在屋里,从一只木箱中倒出婷给他的一堆信,一封封看,一封封放在火中。火光映红了父亲的小厢房,婷的面影在火光中跳跃。夜里,父亲梦见婷披头散发坐在河边哭,很伤心。河水涨起来,她的双手在水面乱舞。
  父亲成亲那天风平浪静。梁子是证婚人,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夫妻对拜了。一应的家什是一张雕花木床,用朱漆油过。被褥是梁子送的。面子是缎面,绣着丹凤朝阳。里子是土棉布。单子是印花土布,都拿米汤浆得齐整整的,散着米香。母亲刘小妹是丰丰满满的一身骨肉,虽无女人的纤柔之态,嫩白之肤,倒也是弄庄稼的一把好手。我猜想父亲走进红烛的洞房,该是何等的千回百转,母亲又是何等的喜不自禁,她的千媚百态该是铺天盖地的。
  多年后的一天清晨,父亲到毛陈渡赶集,见有个女人一手牵着孩子,一手勾着包裹,走过自己身边。当父亲突然发现那就是婷时,她已走远了,背影变得很粗壮。父亲没有喊没有追,但那天买的东西很糟糕。回家后,母亲唠叨父亲的心不在焉。
  父亲吼一句。母亲瞪大眼睛:似乎父亲发这么大的火还是头一回 。父亲谎称不舒服就扛上锄头避开了。
  擦黑的时候,父亲坐在河堤上,把自己埋在黑暗里,燃上一棵烟,一口口地吸,火光忽明忽暗。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但沉淀在心灵深处的那段杜鹃啼血般的情谁忘得了?应该感谢婷,是她在自己平淡的人生中抹上了一把亮丽的色彩,让他在一步步走向衰老的同时,还能拥有一段激情的岁月。
  直面惨淡人生,父亲力图忘掉过去。父亲在心里唤着:婷!你能原谅我吗?婷!你的日子过得怎样?
  父亲在历史的背景里毫无选择,他注定要承载家族的所有苦难。母亲用一个山妹子的善良和勤劳塑造着贤妻良母的形象。婚后的生活平淡无奇,波澜不惊。
  为治好祖母的眼睛,母亲回了一趟山里的老家,讨回一剂秘方。用瓦罐煮一种黑稠如粪便的汤药,三天三夜后,再用纱布封口,蒸了祖母的双眼,几个时辰下来,祖母浑身颤栗,面如赤枣,汗如雨注。母亲拔了白公鸡尾上最长的毛,轻扫祖母的双眼,几下竟扫出一些血丝来。而后敷上罐底黑乎乎的稠药汁,拿白布包了。反复着,第三十日中午,母亲让父亲关上门窗,解下白布,叫一声:“妈睁眼,”祖母终于看见了昏昏黄黄的一片,等打开门窗,终于看清万千阳光里母亲的一张黑脸和扎实的块头,捏一把母亲的屁股,说:“种田要渣大,生娃要妈大。能生娃的!”眼泪随之淌下来。
  14  香火
  姐姐的降临,给破败的家带来了生气。祖母乐呵呵颠进颠出,闲下来倒生出一堆落寞,只怕断了香火。父亲给姐姐取名招弟。
  岁月如织,母亲的子宫里几年就生养了三个姐姐。接生婆总在重复那句简单的话语:又是那个东西。祖母脸上开始挂不住,心说:看这势头,怕是木兰山的喇叭——要吹上顶了。一日便偷偷到古井岗烧了几刀纸。庙是早拆了,剩有一堆黑砖瓦。祖母给我的几个姐姐取名:甩甩、丢丢。几年里,大旱不断,祖母下汉口把两个姐姐送了远房亲戚。第二年,大姐又淹死在河里。这是家族里沉重得揭不开的一页,我的母亲欲哭无泪。
  为了段家的血脉,父亲苍老了许多。那一年的夏天,很热,地上蒸腾着热气。父亲在屋前的槐树下纳凉。不明不白地刮起一阵狂风。河里竟腾起一溜白烟,状如蛟龙,扶摇直上。眼见河里断了流,大大小小的鱼儿在泥上弹跳。父亲一副呆相,疑是花了眼,定睛再看,复又风平浪静。
  父亲睡意全无,愣愣地寻思着。
  夜里,他装着满脑子浆糊,拿着蒲扇,趿着拖鞋,踏碎一路月光,听着串串蛙叫虫鸣,到南乡的梁台,和梁子对坐,喝着大红叶子的茶水,吃着甜瓜,讲着白天的奇迹,不平着段家十几代英英武武,到自己手里真就破败了。父亲忘不了昔日段家的辉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亲想到没儿的悲凉就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梁子在碎银般的月光里忽明忽暗地抽烟,仰观天象,说:“你兄弟回去安心睡,莫操陈心,儿子会生的。”父亲沿途哼了《荞麦馍赶寿》的曲儿。他信梁子哥,这是自己的贴心人,不会诓他的。父亲推门进去时,看见母亲滚圆的身子在凉席上平展着。他一阵燥热,急不可待地走进母亲。第二年的腊月二十,母亲发作了,接生婆把父亲赶出去,反闩上门。父亲被母亲的嚎叫包围着,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他侧耳捕捉着第一声啼哭。
  接生婆欢喜地叫着:“是个儿,是个儿!”他醉酒般进去握着母亲一双汗津津的手,豆大的泪珠砸在女人脸上。母亲带着幸福的疲惫,露出一个微笑,沉沉睡去了。
  祖母乐颠颠地忙乎着,脸上的皱纹舒展着。父亲被巨大的幸福击昏了。这长久的等待耗尽了他的希望。如同黑暗中的人,忽地看见了前方的一堆篝火,火焰染亮了一方黑暗,木柴炸裂的快感如阵阵潮水漫过他的心田。父亲贪婪地吮吸着杂草的清香,把自己放倒在土地上。人生又有了盼头。
  父亲跌跌撞撞走出门,他要把这个翻天覆地的喜讯告诉梁子哥,真不知该如何夸他的本事。踏着带露水的野草,头顶是满天的寒星,每颗星星都是一张孩子的笑脸。裹着腊月的风,他颠出了一层油汗。
  他见梁子的第一桩事是递上一根游泳牌的香烟,点上火,乐得结巴着:“梁子哥,你……有见识,真是个儿……”梁子吐口烟:“这就叫命,回去多烧几柱香,保佑她们母子平安!”
  父亲揣着一颗扑楞楞的心回去了。
  第二天,在河里弄起三条鲇鱼,足有二斤半重,叫祖母清炖着。自己去了县城。
  祖母在灶上倒出一碗喷香的鱼汤往母亲房里送,突然听见母亲的一声惨叫,碗也摔碎了。祖母掀起母亲的被子,看见一滩血水。她稍一愣神,旋即发疯似地喊救命。几个男人七手八脚架好竹床,拿棉被堵住母亲下身,抬到毛陈卫生院,被子早染红了。母亲脸白如纸,气若游丝。卫生院的赤脚医生见这架式,慌慌地叫送县城。众人抬着没出三里地,母亲息了气。
  这节骨眼儿上,父亲正在城里的亲戚家厚着脸皮借钱。父亲半个子儿也没借到,晃着瘦弱的身子凄凉地往回赶。
  父亲在半路听到母亲的死讯,头都炸了,昏昏地往家赶,见摆在堂屋里的母亲,立刻昏死过去。梁子过来抚胸、捶背、掐人中、灌凉水,父亲才缓过气来,哇地吐出一口脓痰,又昏迷不醒。梁子一边叫人守在父亲床边,一边吩咐人料理母亲后事。祖母就一门心思侍弄哥哥了。
  安葬那日,父亲哭自己命比黄连还苦,是老天爷不让他好好过日子。祖母说:“儿呀,你生就黄连命,认了吧!”父亲又是一通哀嚎。梁子说:“金贵,你上有老妈,下有吃奶的儿,一家三口全靠你了,你要惜着身子,万一倒了,你怎对得起小妹?”父亲止住悲伤,等堆好一人高的新坟,父亲又在坟前叩了头,说:“小妹,金贵害了你,你为段家生儿育女,我祖上八代都会记着你的恩德!”
  15  黑子
  父亲没有倒下去,他悲壮地挺住了。
  我的大哥面黑如炭,每天饿得嗷嗷叫。祖母用微火炖些浓稠的米汤,加上红糖,一勺一勺地喂。一天,祖母让梁子给哥哥取个名儿,梁子逗着哥哥胖乎乎的小脸,说:“叫黑子吧,”“黑子就黑子,上口又好记,”祖母挺中意,亲一口,连唤几声“黑子”。
  哥哥长到老大,仍是两条清涕不断。村人都说黑子挂着两条懒龙,给他取个绰号“牛鼻子搭。”哥哥喜欢孤独。七岁时,他死活不去上学。父亲伤透了心,跟队长说些软话,让哥放头小黄牛。哥憨头憨脑往河滩赶牛时,父亲就叹:“狗日的,生就吹牛屁眼儿的命!”
  整整一年,黑子哥把牛屁股喂得溜圆。次年九月,他死活要上学。这回不按牛头自饮水,父亲的脸都笑烂了。
  他到学校,老师问:“几岁?”“八岁,”“你家贫农,中农还是富农?”他迷迷糊糊冒一句:“我家窟窿,”众人哄笑。塆里的小孩说:“他家富农,”黑子哥翻了白多黑少的眼珠子。老师又问:“叫什么名字?”他晃晃脑袋:“黑子,”老师抿嘴笑,摸着黑子的大脑壳说:“老师给你取个名儿,长生,”黑子哥从此叫段长生。
  他上课老瞌睡,作业却做得行云流水。成绩总在一二名,老师们也奇怪。这毛病到高中都没改。一回,他答的卷子,有道题与众不同,让老师扣了分。同学们都笑他,黑子哥不服,找老师理论。数学组审了,觉得这做法更简约更有创意。事情传到校长那里,段长生的名字就在千人大会上被反复提起。
  16  厌学
  我被遗弃在河边,高烧不退。养父用破棉袄把我裹回段家,我在祖母的呵护里无忧无虑地长大。我厌倦学校生活,老缠着父亲教我捕鱼,父亲说:“捞鱼摸虾,失了庄稼,没出息的,”我不听,只想过一种自然的生活。我的功课实在糟糕,从未考过80分。念完初中,我死活不上学。从此,我走进了自然的生活。河上的太阳终于把我晒成了一条黑泥鳅。
  我踩着温热的牛粪展开人生。我喜欢一切新鲜的事物,老早就学会了戴墨镜,穿皮鞋,把裤管烫成一条线儿。我对文艺一见如故,触类旁通。我把一张油嘴练得水能点灯。
  一年初夏,祖母在堂屋里胡言乱语,一口地道的湘音,说些前朝古事。父亲似懂非懂,祖母手舞足蹈叫着:“我是湖南××县的,葬在鲇鱼地,得了地气,后人发达了。几百年再没给我烧纸……”父亲壮着胆子问:“先人,这地还出贵人不?”“要出的,要出的。”祖母语罢,又大呼小叫,连蹦带跳,还拿根擀面杖四下里乱舞。父亲上去捉,祖母力气大过男人,捉也捉不住。父亲失了主张,叫我快去请梁伯来。
  梁伯进屋时,祖母仍在闹,头发蓬乱,面颊潮红,口吐白沫,锐声叫唤。梁伯忽地从背后抽出几根桃枝,拍得八仙桌山响,祖母息了气势。再抽,便躲到墙角瑟瑟地抖,半个时辰,才缓过气来。梁伯叫人扶她去歇息,又叫父亲买些火纸,在地上画个圈儿,朝南的方位破了口子,算是烧给那位先人。
  黑子哥越长越黑,如炭里捞出一般,成天疯着玩儿,成绩倒很是优秀。父亲又有了在人前炫耀的本钱,他指望哥哥给段家挣个脸儿,长长昔日的豪气。
  17  伸头
  父亲终于被摘去帽子,他一夜之间仿佛年轻了好多岁。我的家族终于迎来了又一个明媚的春天。
  黑子哥高考回来,漫不经心谈着试题,说题目不难的,有几道题,自己还做过,一家人就像过新年。
  分数线划下来,够着北京的清华。京城可是我祖先赶考的地方。父亲乐得不行。四乡八里也炸了窝。梁伯提着烧酒和父亲在门前的槐树下坐喝。众人也来给父亲贺喜。他忙拿些烟卷儿见人一根地耍。有人吐着烟圈儿说:“这地气好,该出贵人的!”远处的晒场上,几个孩儿拿筛子罩住一只昏迷的鸡子在敲。
  黑子哥到省里面试,主考官见了,忽地想起一首打油诗:你说怎么那么黑,胜过锅底黑,气死猛张飞,赛过黑李逵,东山烧过炭,西山挖过煤。几个教授耳语一番,在一张表格里画杠杠。
  黑子哥回来,父亲请来公社的放映队在晒场上放《打渔杀家》、《洪湖赤卫队》。父亲那晚在酒桌上醉成了一堆稀泥。
  黑子哥度日如年,在家渴等通知。每日坐在门前的槐树下,心如猫抓地盼那乡邮员的自行车来,父亲就劝:“黑子,是你的抢也抢不走的!”
  果然,一天上午,有辆小车径自开到大门口。县一中的校长走下来,指着戴金丝眼镜儿的人说:“这是上海××大学的教授,专门来接长生的。”父亲望着眼镜儿如瓶底的教授,持不住,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教授说:“我们现在去上海,”父亲愈是一副村相,如坠雾里,巨大的喜悦把他整个人弄呆了。他讷讷地说:“孩儿的被褥盆碗儿都没备呢?”“国家全包了,您儿子是人才,人家大学惜才哩。”老校长一脸的笑,催长生收拾收拾就启程。
  等那辆银灰色的小车拐个弯儿,在堤上扬起的尘埃里消失了,父亲仍立在树下,好久才缓过神来。我看见他眼里涌着泪。
  父亲放心不下,到城里学校打听,说考上北京的清华,怎的又去了十里洋场的上海?老师们说是长生长得太黑的缘故,被刷下来,叫上海××大学看中了。父亲憨笑说:“管他上海、北京,只要不打土渣,不日牛屁股就是福!”
  18  初恋
  我在毛陈渡卖鱼时,认识了周小燕,她是我初中的同学,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穿着的确良衬衣,在我眼前欢快地如一只小鹿。她是我的初恋情人,我始终没碰她一根指头。她父亲是公社的干部。她母亲说:“找哪个也不找个地富的孙子,还是个野的!”我把这话从她嘴里套出来时,心里痛得死去活来。我的初恋被世俗过早地玷污了。我不再相信纯美的爱情,更怨着父亲的无能。我们发生了争吵,父亲说:“你怎不学学你哥的本事,考了大学,在城市发达了!”我说:“我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我是种田的命!”父亲摸了一棵烟,半天打不着火,又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就是榆木疙瘩一个!好儿不要爷娘地,好女不要嫁妆衣。有本事你去牛啊!”我顶他:“你是嫌我丢你的人!”
  黑子哥打上海来信了,父亲叫我念,哥哥说:我在上海活得很好,这里文明,爸爸婆婆就莫操心。寄回两百块钱,这是我课余时间家教赚的。父亲抽着烟,坐在树下石墩上,眯眼听我念那些方块汉字,脸上泛起无边的幸福。父亲免不了十天半月念那上海的儿子,跟塆上人唠了,跟渡河的叨了,跟河滩上放牛的老头讲了,每一回都要牛哄哄地骂一句:“狗日的黑子,该他享福!”骂声里满含着得意和自豪。放牛的管伯迷眼抽烟:“狗日的牛鼻子搭一回掉到河里,淹得剩几根毛在漂,老子下去一把薅了头发,提起来,狗日的叫水灌成个癞蛤蟆。”语罢,猛吸一口,抬头看天上的一朵云。
  周嫂说:“黑子小时就黏人,几个不抱着玩的?哪个的奶他没吃,这孩儿说发达就发达了,做了城里人。话也文明得好听,信里都不叫伯伯,叫爸爸。”又叹自家没地气,活该出不了人物。随手抓只鸡在屁股里抠蛋,骂自己孩儿空有一个大脑壳。
  我对金钱的欲望日渐强烈,我抓住了这个时代的主题。
  我终于赌气去了上海,黑子哥已在上海安家落户。他的教诲如醍醐灌顶,我启用了大哥一张庞大的关系网,贷了款,买了车,和几个哥们在浦东做着沙生意,票子就水样的往腰包里流。不下三年,银行里已有我六位数的存款。
  一日无聊,我只身到一家酒吧里喝酒,恰巧碰到一个小日本,横长竖不长的,他的怀里正搂着两个中国姑娘,用夹生半熟的中国话肆意地调笑。我夹着鹤脚杯,瞪眼薅了他的衣领,一把将他从女人堆里拎出来,用地道的方言土语骂了句“我日你祖宗八代!”吓得两个姑娘一阵惊叫,小鸟样的飞得无影无踪。没想这小子硬着脖子指了指酒柜。我松了手。他摇晃着过去,抓了一瓶洋酒,乜着三角眼,凶巴巴的一瓶摔到地上。酒瓶的爆裂又引起一群女人的惊叫。人群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我毫不含糊的抓了一瓶酒,动作优雅地摔到地上,似乎比对方的声音还响。“哗哗”地竟有人鼓掌。小日本受了刺激,义无返顾地又抓了一瓶摔到地上,我还以一摔,这样,你来我往,也不知摔了几瓶。酒吧里,酒瓶的炸裂声,人们的骂声、惊叫声、嘻笑声、掌声汇集在一处,个别的还长一声短一声地吹着口哨,所有的人都亢奋着。几个回合下来,小日本的手不动了,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生硬着说:“疯子!你们都是疯子!”转身欲走。我一步上去,铆足了劲,给了他一个大嘴巴,扇得他打了一个踉跄,没等小日本反击,我把他摁到地上,几拳下去,他就动弹不得。周围响起一串更加尖锐的哨声。大约八分钟后,店外警笛大作,我被请上车,临进去,我还朝各位拱拱手,算是谢了各位的捧场。第二日,黑子哥西装革履地来派出所接我,虽是说了一堆大道理,却没有埋怨的意思。事后,我粗粗算了一笔帐,那晚我足足损失好几万。心里倒没有太痛或太悔的感觉,只是从胸膛里长吁一口气,像一个长途跋涉的人一日忽的就踏进家门。这个花絮永远长在了我的生命里。
  有一年,我租了一架直升机,堂而皇之降落到鲇鱼地上,巨大的轰鸣声一定惊吵了列祖列宗的千年古梦。
  塆上的周婆婆摸着机尾,竟摸出了两行温热的泪水。她说:“我活了七十年,终是摸了一回飞机。”我终于成了家族的荣光,照亮了父亲的心房。他乐颠颠地忙着散烟。祖母坐在石墩上晒太阳,幸福着一张沧桑的脸。
  我在鲇鱼地上大兴土木,斥资二十万元修起一栋欧式风格的小洋楼。异国情调的建筑使村里人大饱眼福。我还在院子里养鱼种花,把门前的石墩移到院中,依形砌了一座假山。父亲说:“这是祖上的宝贝,是镇宅之宝,镇邪之物,动不得的!”我给父亲买了大富大贵图案的席梦思。父亲没睡三天又换上自己那张古香古色的雕花木床,他说:“硬板床睡了不腰痛,我是受苦的命。”
  父亲夜里劝我不要太招摇,有钱未必是好事,祸福两相依的,总是稳当些好。我没有和他阐述自己的思想,许多东西是说不清的。
  我又雄心勃勃去了上海,把空荡荡的房子留给了老父亲。
  19  晚景
  祖母去世那天,正是我儿子三岁的生日。人生中充满着巧合。父亲愈是清静。我劝他找个合适的,他笑着未置一词。也许他仍放不下母亲,父亲依然在河上摆渡,空闲了下下箢网。流年似水,父亲心里堆满故事,他只能讲给我的儿子听,孙子在爹爹的故事里一天天拔节。
  每天,父亲总要花一二个小时,才能把所有清洁做完。踩着暖融融的绿地毯,时不时想起西去的老伴:“她活着多好!”父亲后来养了一只纯黄的猫,喂了一条黑色的狗。猫狗竟成了一对好朋友。在父亲的印象里,猫狗本是死对头的。
  我怕父亲落寞,给他安了电话。父亲有时卧在门前槐树下看天上云卷云舒,就会思念我和黑子,想打一回电话,人却说:“话费贵呢,打几分钟能买半斤花生油的,那是牙缝里掉钱哩!”他心痛钱,就盼我们打过来。夜里眯上眼,脑壳里就放着黑白电影。后半夜迷糊着,似乎听见电话铃声,猛地掀被坐起,周围仍旧死一般的沉静。
  我儿子四岁时,哥哥还打着光棍儿。父亲叹:“怎先割稻后割麦哩?黑子狗日的非要找个西施不成?”于是,他狠心打个电话,公司里的哥哥正好接了,心里为一桩买卖烦着,这下烦上加烦,说:“你老没事就摆渡,少操陈心,我正忙呢,”“你忙,你王八蛋比毛主席还忙?毛主席也得结婚过日子哩。你狗日的不急老子还急!”听父亲骂着,哥哥没言语,就拿话儿软他:“我结还不行?”“你要…喂…”没等父亲说出“赶紧,”话筒里早一片忙音,父亲愣愣地挂上,骂声:“狗日的翅膀硬了!”
  父亲每日摆渡,船上人笑他:“老段,你奔死奔活的,死了带不走,钱多不怕烫手?”父亲笑笑:“古时人要死了,见点两根灯草都不闭眼的。死到阴间,还托梦要钱哩。”众人就笑。
  正月里,河水瘦了。父亲拴上船,坐靠在一棵杨树下补鱼网,早春的太阳嫩嫩的,淡绿的枝条伸向空中。树干爆裂着,树心叫旧年的洪水淘空了。
  府南的荒滩上,三五成群的水牛低头寻着青物。河滩被踏出一些好看的蹄印儿,一如抽象的浮雕画儿。几个放牛的老头儿哼着楚戏,很有几分关啸彬的神韵。
  20  联姻
  父亲和戴妈的黄昏恋是梁伯一手撮合的。戴妈人生得少嫩,养了三个姑娘,一个个摸大了转眼嫁了人。老俩口忙乎半辈子,如今卸了套儿,轻轻松松的,不想,老伴儿说走就走了,戴妈在灵堂里哭:“人活一世有什么好,说一声去了就去了,亲戚朋友都不知道!”
  戴妈从此成为孤零零的一棵树。姑娘们也孝顺,抢着接妈去住,戴妈带着几个外甥,日子过得也滋润,等孩子们一个个长大,飞向学校。戴妈又苦着自己的孤单,姑娘们正忙着各自的事业,成天风风火火,只给老人物质上的优越。戴妈挺烦自己,莫名地和孩子们吵,久而久之,儿女们都伤了神。
  梁伯和戴妈也熟,一天上街撞个正着,两个老人坐在饺子馆里唠嗑,梁伯同情她,劝他找个人家,戴妈就骂梁伯老不正经,丑死祖宗八代的。
  半年后,梁伯又找着戴妈,她说:“成,他我见过,很苦的一辈子。”
  父亲小媳妇儿样的在电话里羞答答告诉这喜讯时,我们长吁一口气,觉得父亲早该有个伴儿了。我在电话里哽咽着:“爸,您这辈子真不容易!”我听到了千里之外父亲的抽泣,这是家族里意味深长的一笔。
  戴妈和父亲的接触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正当父亲紧锣密鼓地筹备时,戴妈的儿女们横里插上一脚,她们觉得母亲丢尽了戴家的脸面,弄不懂母亲有吃有喝到底还缺什么?戴妈看着三个女儿不停张合的嘴,几颗老泪夺眶而出,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她数落自己命苦,没修来一个儿,要有一个儿,叫媳妇骂也甘心的。女儿再好,也是人家的。姑娘们怕老人伤心,也不再拦。
  婚事办得挺简省,请来几桌亲戚朋友,父亲愈发精神抖擞,成天里哼着楚戏:“我王宝钏──”
  父亲和戴妈在一片弯杨里散步时,指着河道说:“我挖过的。”“你那时英武吧?”戴妈幸福地看着父亲。
  太阳西坠了,河水被余辉染成一片金黄。河心“呼啦啦”飞起几只水鸭,在空中盘旋着,悄没声息地栖到远处的河滩上。父亲说:“那时野鸭多,一铳能打十几只,现在倒稀奇了”。戴妈不说话,仍是笑。
  府南有人喊渡船,父亲应声而去。他躬身划着桨,心说:人生在世真如摆渡,人一茬茬地来了又去了,世事也就变了一茬又一茬的。脑海里竞冒出古意的词句:
  摆风摆雨摆日月,渡生渡死渡浮生。
  戴妈立在弯杨里,朝着父亲迷眼笑!
  湖北省孝感市孝南区委组织部    张  扬
  邮编:432100      电话:0712-2859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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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荆楚网 编辑:孙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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