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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境

发布时间: 2009-11-23 17:22   来源: 荆楚网   进入电子报
  黄定波,黄定波也!何伯常站皂桷树下挣板筋样喊,颈子上青筋鼓起多高。可坎上院头那扇木板门像粘起了,喊不开。何伯常认定黄定波在家,黄定波总熬夜,就总爱睡懒瞌睡。
  喊不应,就智取。咳,黄定波,打野物去呵!
  他知道黄定波爱打枪,一说上山打野物就跳。可这回不灵了,门仍是关得清丝严缝。大路到院子要爬百十级石梯梯儿,懒球爬,胯子上摸着军用水壶,顺过来拔开塞子,整了口烧酒。塞好壶嘴,拿手背嘴巴上一抹,举起鸟枪砰的干了一火,暴吼,黄定波,干烧酒打枪呵!坎上院头那黑黢黢木门中弹了样应声而开,个大汉弯腰钻出门,晃坝子边扣着上衣扣子咳了两声,脑壳一甩,将一口痰吐旁边,抱怨说,硬是,胀多了嘛咋个,清早把晨就吼起!显是瞌睡没睡醒,不安逸昏了。何伯常见了他,一张满是太阳屎的脸立马笑烂,说瞌睡有啥睡头,早死三年睡多少?走,打枪去!上金钱寺打野物去!嚷着,举起鸟枪使劲晃。黄定波一看到枪,睡意蒙胧的眼睛就像两洼汽油遇了火,轰一家伙就燃了。连问哪呀哪呀?你说上金钱寺?何伯常早料到会这样,呵呵笑,说对头对头,你不是早想去金钱寺下头老林子吗?嘿嘿!说完又笑,一双眯眯眼儿顿时没了。黄定波这回是彻底灵醒了,说声等斗我哈,转身飞快钻进屋。小会儿钻出来,已是全副武装;带上门一溜小跑窜下坡,接过何伯常递来的酒壶抿口酒,顺了石板路往山里摇。女人撵坝子边,望了两个背影抱怨,又打枪又打枪,哼,都当老号儿了,这样在的雾打啥枪?还娃儿样耍性大……     咳,昨晚些多战了几个回合嘛咋个?半天爬不起来。
  啥子哟,熬到两点过。窑罐厂那个烂账你又不是不晓得。
  栾爪手又喊你帮忙?嘻,狗日,倒会支使人,他拿工资你干活!
  说些啥子哟!他婆娘后家有事,说是老丈人得病了,找人抬赵化镇去了。
  何伯常就诡笑,说这就叫能者多劳,哪个喊你浪个得行嘛!嘿嘿!
  黄定波是全县闻名的高手,得了无数先进,全县手工业系统技能打擂比赛得过财会第一名的。
  从安溪街场到金钱寺山下的碗厂沟,五六里,一条石板大路顺了沱江边摇去。有的地方石板没了,半干的泥泞里布满脚窝。时辰还早,又起了雾罩,路上少见行人。偶有人影浓雾里晃出来,活像仙人下凡一般。这五六里路串着手工业系统好几个厂子,珠串样沿沱江边摆开。且行销富顺县周围几个县市的细瓷碗、草纸和煨中药的砂罐三大名牌,这里就占了两个。碗厂沟的碗厂有百数十年历史,烧出的细瓷碗,白得凝脂一般,屈指一弹,清亮如磬,有如古刹梵音。老百年前就誉满自贡、宜宾、泸州,并沿江而下,销往重庆、汉口。而牛耳朵纸厂出的细泡两种草纸,更是周围几个州县黎民百姓离不得的。又细又薄的细纸,男人吃水烟用它做火媒子,女人用它剪鞋样,冬烘先生和读书娃用它写字。粗些的泡纸,除了女人月例离不得,多用于包装,小摊小贩大小店铺里一般都备着。正月间走人户的多,商家将白糖冰糖杂糖称好,用泡纸包了,再在外头封上张印花封签,席草或麻丝一扎,一排排摆好,大红封签映着腊黄的泡纸煞是好看。
  两个摇到磨刀溪,溪边依山天梯样层层铺开的窑罐厂,恰好在倾倒窑上破损的坛坛罐罐。缸缸钵钵摔破的声音,碎片哗朗朗往下滚的声音伴了隐隐的人声,显出工厂的忙碌与热闹。走到牛耳朵纸厂,却见这么早竟有好些人坐路边捶竹子。路坎下碾盘里,有人吹着口哨赶着蒙了眼的黄牛将捶过、池子里泡过的竹子一圈圈碾成竹泥。转过牛耳朵山嘴子就是三道符,过了三道符彭家院子就到了碗厂沟。除了打渔的彭家依然雾里酣睡,到一处总见一处顶着大雾忙着,到一处总有厂里人给两个打招呼,黄会计何会计,星期天也起正个早呀,嘿嘿!黄会计何会计,去打枪耍呀,嘿嘿!两个就喉咙里做猪哼,很是干部的样子。何佰常是竹器社的会计,黄定波是纸厂的会计。
  进山的小路边有棵无大八大黄葛树,将作为碗厂办公重地的院子遮去多半,两个走到树下,碗厂的丘厂长披件衣裳摇过来,两个就招呼说丘厂长,正个早就来了呀,嘿嘿。两个抢着掏了纸烟敬。丘厂长接过烟点上,笑说不敢耍呀,忙呵,力争上游嘛,全厂都在加班呢,呵呵!瞅了瞅两个打扮,哂地一笑,说看看看,酒一背起,烟一叼起,你们这是游击队呢还是土匪呵?撵山狗都没得条,猎得倒野物?莫让野物把你们猎了哈!两个就干笑,说搞起耍的,就当去给山神菩萨放点火炮嘻嘻。就都笑。丘厂长笑过,看了黄定波认真说,咳,我给你说那个事呢?咋个?来我这里不?黄定波就吱唔。丘厂长脸一垮,冷哼一声道,嗬,没瞧起呀?我这碗厂哪点比不上你们纸厂?黄定波连忙说不是,不是那意思,只是……只是……丘厂长黑脸一仰放声大笑,拍拍黄定波肩头说,小伙子莫急莫急,逗你耍的!晓得你们厂长舍不得放你,可我也晓得他留不住你,局里要把你弄进城呢!何伯常眼睛立马瞪得蛋大,连问真的呀?黄定波就忸怩,说哪有那事。丘厂长却说他听县局白局长亲口说的,不信等着看,黄定波你迟早是要进城的人。
  歇了阵儿,别过丘厂长,慢慢往山里爬。何佰常一路牙疼样哼哼不停,翻来复去就是那两句:妹妹,妹妹,你头上戴的什么洋登花哟,荷花闹海棠呀解放台湾。
  扎进深山老林,路陡窄起来,话就断了。其时太阳已出来了,雾也散得差不多了,就河谷上仍飘着条丝棉样带子,高处的山林也仍是云缠雾绕的;似静似动的云雾中,金钱寺陡峭的崖子和崖顶上的庙子,看去活像天上的神山神殿。走着,路边草草儿上荆条上的露水很快湿了裤腿。黄定波忽闷闷说,不去,我才不去城里。何伯常眨巴眨巴眼,说别个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哟,咋不去?黄定波说反正我不去。何伯常就笑了,搂了他膀子亲热地说,我就晓得你舍不得老子,你走了我咋整?嘿嘿!莫去狗日的城里,城里有啥好?有山吗?有老林子吗?有枪打有野味下烧酒吗?黄定波啄着脑壳说,就是。就是。还有,我们纸厂正兴旺,上个月还说要扩大生产呢,我这时候走人,厂里人咋看我?
  黄定波说不去城里,到底还是去了城里。两月后县手工业管理局下了调令。 何伯常调纸厂接黄定波的工作,这天,两个交接完,黄定波说,走,到我那里整几杯。何伯常眯眯眼顿时笑成一线天,说你是该请客,是该靖客。黄定波让女人把上次在金钱寺山上打的只狗獾子整起,又炒了盘花生米,两个就坐了对喝。何伯常是个酒仙,只要见了酒一张满是太阳屎的五花脸就笑得稀烂,话也多。今天却反常得很,也不说,也不笑,闷起脑壳喝酒。黄定波也闷起脑壳喝酒。女人觉着了什么,烧了碗汤端出来,桌子上放了,围腰上擦擦手,笑说,何会计,二天进城来耍哈,都说你两个是穿连裆裤的,连裆裤穿不成了情份可丢不得哟!嘻嘻!何伯常就啄脑壳,说要得要得,对头对头。奶娃儿哭了,女人受惊的兔儿样连忙窜里屋去了。老大老二两个娃厨房门坎上立了看爸和叔叔吃好饮食,一双眼睛都落进了那碗狗獾肉里。黄定波端起杯子同何伯常一碰,干了,倒上酒,摸出烟递过去。两个点上火吃烟。黄定波翻了何伯常一眼,故作轻松地咧嘴一笑,说其实也没得啥子,又不是天远地远,二天有空我还来找你喝酒打枪,还要去金钱寺下头那片老林闯闯……咳,你说那天那野物真是金钱豹呀?日怪,咋个不发威咬人,一枪打去就跑球了?何伯常晓得他故意打岔,无声地笑笑,招手让黄定波两个娃过来,一个小手里夹了块骨头。黄定波拧眉闷喝,爬开点!两个就捏着骨头蹦出门去。何伯常巴了口烟,才幽幽说还来喝酒打枪,怕没浪个容易哟,你想下子,这厂那厂加上生产点全县有一百多个,不把你忙得沟子翻天?黄定波不以为意地笑笑。何伯常不再说话,轻声唱起了小调,张家二娃子有出呵息,高小那个毕业当会计……虽是唱得闪巍巍的,可声音不对头,幽幽的,湿湿的,像哭。
  何伯常真还没说错,黄定波一到局里,立马忙得磨心样罗罗转转,哪还有时间跑去打枪喝酒?何伯常自是免不了城里串串,但每回都见黄定波埋在账堆里,陪他坐小会儿,一杆烟没巴完眼睛就不时往账本报表上扫,知他是大忙人,一般吃杆烟就走人了。
  也有例外。一回何伯常进城,跨进局里刚好要下班了,黄定波几把将账本报表收起来,说走走走,到我那里干烧酒去!何伯常从没去过他家,也想去看看黄定波过的日子。出了手管局,随了黄定波往西门走,过盐井街、城门蹲儿,眼看要出城了,何伯常见他总走总走,问还有好远呵?黄定波抬手指指酱油铺对门牛马栈旁有阁楼那黑黢黢房子,说到了。何伯常跨进门,见两间串夹壁屋子巴掌宽,临街的一间充作厨房和客厅,一张掉光土漆的木桌都只能用三面,一面抵了壁头墙上长出的一般。一个灶头盘窗下,桌子与灶头间过道二指宽,大人娃儿一大群,多一个人转转都打不过。黄定波摸了纸烟递过去,说你坐会儿哈,说着围腰一拴,立马完成了从财经大臣到炊哥的角色转换。把顺路买回的两斤泥鳅倒盆儿里,就转身去灶前生火,端开锅,放了细柴放粗柴,放了粗柴放煤炭,点上火坐上锅拿了大蒲扇猛扇,屋里立马浓烟滚滚。想不到黄定波日子过成这样,心说看来这城里也不日毛,幸得好没叫老子调上来。黄定波女人是个药罐罐,又在城关针织厂上班,加班加点捣弄黄道婆时代的织布机,买菜做饭等一应家务全丢给男人。何伯常见黄定波躬起个背背咳咳呛呛灶前忙活,心说这个能人完了,暗里叹息,不忍看,坐着吃了杆烟就走了。
  后来何伯常再不去黄定波家,进城办完正事,身上若有几个钱,就扯了黄定波去小酒馆整几杯。
  黄定波得闲回安溪找何伯常喝酒,已是文革时的事了。那年春上,黄定波跑出城躲武斗,老家乡下呆了阵儿,闷得慌,决定到安溪转转。甩开大步走了二三十里小路,从荒林溪过河,见石板大路已经改成了黄土公路,顺公路摇到牛耳朵纸厂已是半下午时分。却见厂里厂外冷冷清清,没了坐路边捶竹子的大人娃儿,没了吹着口哨慢悠悠使牛碾竹泥的,没了停河边码头等着装纸的竹篷船。跨进依山而建的纸厂机关,院子里屋子里一律人影全无。嘟哝说怪道,人都跑哪去球?嘟哝着朝后院走。
  这院子原是富家私宅,凌霄宝殿样一进三重,顺山势层层递进。摇到通往上头房院的过厅,仍不见人。就扯起喉咙吆喝,说咳,咋人花花儿都没得个,鬼都打得死人样?就听上下院中间花圃开出的菜地那边有人答应,跟着就见炊哥钱驼背提了一提兜儿瓢儿菜从桂花树和状元红后绕出来,见了黄定波,欢喜得通体放光,请罪样弯腰拱背一撅一拱摇过来。黄定波掏了烟敬,寒喧了几句就问人呢?都哪去了?钱驼背眯眼巴着烟,叹说都散了。早散了。造的造反,回的回家,散光球了!又问何佰常呢?答说你运气好,他平时也少有来的,昨天和何老幺打了两只野物,提这来喊我整起,请了三道符打渔的彭佰爷,几个开酒战火,整到鸡叫!那两个天一亮走了,他还摊起得呢。说着指了上头水竹林半掩着的会计室。
  提到打枪黄定波就心痒,踩着石级猴上树样爬到二层房院,推开会计室门,酒味烟味差点没把他打翻!只见何伯常四仰八岔摊长条椅上,肚皮上搭着床薄被,蒲鼾打得山响。就笑,踢着椅子叫半天,何伯常才魂兮归来,揉着眼嘟哝抱怨,认出是黄定波野蜂咬了样弹起,说咋个咋个,你这天官也肯下凡哇?又说早一天来多好,一起打枪干酒多好。又说遭球遭球,没得枪药了!显是欢喜得颠了冬。
  没了枪药也难不住两个,坐着吃了两杆烟摆了会儿龙门阵,何伯常就说走,下河整鱼吃!说着,提了瓶酒带着黄定波去三道符,找彭伯爷划船去打渔。黄定波在这一带是知名人士,彭伯爷是认得的,二话没说就带着两个下了河。
  伯爷将船划到碗厂沟下河湾,说就是这里了。让两个帮着放拦河网,吱嘎吱嘎倒退着将船儿绕着河湾荡了个半月形,荡过处就蜘蛛吐丝样吐出蓬渔网。放完网,伯爷沟子上摸出叶子烟杆,船板上一坐点了火吃烟。两个也点了烟吃,有一句没一句同伯爷摆龙阵。这样,摆会儿龙门阵,起次网,摆会儿龙门阵起次网,连下了两三网,打起不少活蹦乱跳大小不等的鱼,两个欢喜得孩童样。伯爷就说,走,到螺海堆整鱼吃去。
  其时太阳已经落山,两岸黑巍巍山水溶了样化河里,将靠岸两带水面映得浓墨样黑澄澄,河心却让满天的落霞映得五彩缤纷。又有白色水鸟旋律样盘旋缭绕,远处补丁补疤的蓬帆下船歌隐隐。牛皮绳在桨桩上磨动发出的吱嘎吱嘎声,桨片拨水声,梦里传来的一般清晰又遥远。船儿过处,满河的落霞散了又聚扰;河风拂来,幽幽的船歌断了又送来。黄定波眯起眼看着这熟悉的沱江晚唱,竟就呆了。
  划螺海堆礁岩边,伯爷将船儿靠了,放出两根懒钓,舱里抱出个泡菜坛糊成的小炉灶放船尾,舱板下取出个装了柴块的破脸盆,将柴块一把把抓出摆船板上,抱起炉灶放脸盆里,坐下来呱达呱达打火链子点上火,刹时火舌乱舔青烟缕缕。
  黄定波过去帮伯爷烧火,几整和整反差点把火整熄,伯爷就笑,说这种神仙肚灶儿不是哪个都烧得来的,算了算了,你们耍去吧!黄定波抹把头脸上柴灰,就扯了何伯常说走,螺海堆上转转去,要不是你出这主意,一辈子恐怕也没机会来。
  两个就上了岸,手脚并用撅屁往上爬。上到礁顶前看后看,只见对面云缠雾绕的金钱寺崖子仿佛矗在头顶;背后,连绵百数十里龙奔而来的青山岭梁子在这儿让江流齐齐斩断,陡峭石壁山的白骨样阴森森拔地而起,岩鹰在崖子前盘旋,一串背纤人惊险万状地挂峭壁上。这一带流传着鲁班赶山在此筑坝,要把四川变成西海,观世音装鸡叫破了其道法的传说。站江心一看,更觉着了这地段的险要,两个就都被造化的伟力与神奇深深震撼了。
  看了阵儿转了阵儿,不知不觉天已黑得糊涂,听得伯爷叫喊,两个才小心摸索着回到船上。
  那晚几个在渔船儿上钓鱼喝酒,对着入梦的山,的水,有一句没一句说古道今,直喝到三更天。
  可惜这种神仙日子不多,可惜人总是被许多俗事儿拴着的,之后黄定波再没回过安溪,更没机会作这种风月之游。
  过了有十来年吧,何伯常突然就死了。何伯常死时,黄定波本是要加去祭奠下的,可接到他家人辗转送来的口信,已经过去了半月,想想可能已经入土,去见了他那一群哭哭啼啼妻儿老小,徒增悲伤,也就只好心祭了。
  后来纸厂有人上县里来,才听说何伯常是害肺痨死的。可知道的人却另有说法。啥肺痨呵,肺痨只是个引子,还不是怪他烧酒干多了,让烧酒活活烧死球!窑罐厂的会计栾爪手说。也不怪酒,也不怪病,他是愁死的,活活气死的呢!碗厂长的丘老厂长说。
  老厂长已经老得萎缩,马放南山,回到县城闲居。有事没事,大街上遛腿儿,总爱顺道弯局里坐坐,同人摆摆龙门阵。开口总是那几句,我们那阵子多兴旺呵,挖沙的,做碗的,烧窑的,搬货装船的……久了局里人就都躲他。
  老厂长晓得黄定波同何伯常好得不得了,可算找到了话口袋,扯了前三朝后五代地细说原委。说是何伯常自新时期后当上纸厂厂长,成天吃了恐龙鞭样昂扬,一心要开创纸厂鼎盛气象。那时大气候好,小到锅儿碗儿坛坛罐罐泡纸草纸柴刀镰刀,大到农药布匹服装皮鞋打谷机打米机,只要生产出来就不愁销路。手工业系统于是一派驴欢马叫热火朝天。谁知好景不长,外地的同类产品很快挤了进来,人家的工艺新规模大成本低质量好,摧枯拉朽一般很快占领城乡市场,本地手工作坊的东西再也无人问津。竹器社垮了,夏布社垮了,五金厂沙罐厂垮了,全县手工业系统上百个生产厂生产点一夜之间垮了多半!剩下稍有市场的碗厂农机厂和新上的编织袋厂塑料厂十数个单位,饱一顿饥一顿苟延残喘。纸厂虽是没垮杆儿,可连年亏损,也是古道西风瘦马,说垮杆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纸厂的事黄定波是知道的,局里研究本打算关门的,是何伯常一次次跑来找,说再给他一年半载,说套上了两份大订单,说他手头有个新项目,只要局里给点投资,上去了肯定能起死回生。黄定波还记得何伯常谈起他的新项目两眼放光口沫横飞的样儿。黄定波对纸厂是有感情的,就是何伯常不找他,只要有一星点儿可能他又何尝愿意看着纸厂倒闭?可黄定波更清楚局里的家底,上什么餐巾纸圈筒式卫生纸,得多少投资?局里工资都发不起,哪来钱?可黄定波不忍泼他冷水,有机会还帮他说过话。
  老厂长说,那阵子何伯常着了魔样上蹿下跳走州过县地跑项目,镇里县里跑贷款。还亲自兼促销,走到哪都背着两刀二黄泡纸,巴不得谁发善心把他堆积如山的库存一下子买去。好不容易搞到点贷款说是要上他的卫生纸了,可转眼之间圈筒式卫生纸遍地开花!好像各地同行约好了要同他作对一样。何伯常安溪街场转一圈,梦游样摇回厂里,一大群工人立马围上去问他要工资,怨气冲天的,骂骂咧咧的,扬言再不发工资要带着婆娘儿女去他家吃饭的,吵得翻天。他做揖磕头让大家先回去,逃似的钻出人群,躲进办公室,会计又拿着一叠账单来说这里催帐那里讨帐。他一下毛了,冲会计耍赖皮样吼,没得!要钱没得,要命一条!会计刚转背,副厂长又喘喘地跑进去,说是一船新订的设备在县码头让债主扣下了,不还钱就卖设备抵债!他本是个病拖拖身子,听说人家把他命根子掐了,哪还撑得住?只见他蛇咬了样椅子上弹起来,连问了几个啥子呀啥子呀,喉咙里一阵闷响一口鲜血打枪样喷出来,人就树桩桩样咚地倒下去了……
  其实,这事儿黄定波也晓得个大概,只是没老厂长说得这样详细。听了老友去世的前因后果,黄定波心情沉重默默无语。丘厂长叹口气,归结说他这人就是太后好强,又不识时务。其实再能再强的能人也救不了纸厂,想要升级改造又没有雄厚的经济势力,不死才怪!不只是纸厂,我看整个手工业都没几年好挣扎的了!黄定波惊讶地看着老厂长。虽然他也早有这种预感,可心里就是不愿承认,让老厂长一下子点出来,立时觉得这是不祥之兆。
  三年后,黄定波到龄退休了。他刚退了大半年,苦苦挣扎了十来年已更名为二轻工业局的原手管局,下属单位一个个多米诺骨牌样纷纷倒闭,只剩了个空架子的二轻局自是撑不起,又维持了几个月也就从县里编制上彻底撤销了。黄定波退休后在会计师事务所谋了个职位发挥余热,一回有个安溪待场的差事,想着好久没去那方了,就争取过来。到了安溪办完正事,到何伯常坟上去祭奠了下。离开时,何伯常女人将一个军用水壶塞黄定波手里,说是留个念想。黄定波拔开壶塞嗅嗅,仍有股酒味。又到碗厂和牛马耳朵纸厂旧址转了转,引发许多感慨,想不到自己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事业,到头终是零圈圈。摇头叹息之余,想找张造纸的篾子或两个土碗带回去,终没找到。
  作者:黄文进(笔名黄河),记者,作家,当过知青,工人、工厂领导,现供职于攀钢传媒中心攀钢日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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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荆楚网 编辑:孙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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