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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究公断

发布时间: 2009-11-23 17:27   来源: 荆楚网   进入电子报

  张树曾
  太阳平西的时候,敬老院老六爷死了。村户们闻耗,“啊呀”一声。感叹一番,旋即恢复平静。于是,这位八十四的孤老头之死,便告过去。
  村外,大青山下的溪水依然汩汩地流着,双角峰之间的空隙依然变幻着晨昏斑斓的霓影。墓地的野杏树上,山鹊远远地叫着,发出空声空气的喳喳声。
  小小的村落,静静地横卧在山脚下,仿佛总有三五房脊悠闲地冒着炊烟。也总有不知从谁家的院子里,传出几声狗吠、鸡啼、牛哞……
  这些年,孩子们时时唱着村谣,或嬉于林下,或戏于溪旁:
  “老六爷,笑咧咧,
  成天穿着大傻鞋。
  有活他就干,
  没活他就苶。”
  这歌声,时而被村夫村妇们听见,脑海里立刻会浮起一幅熟悉的面容,那面容,是一幅被山风吹皱了的面容,黝黑粗糙,表情安泰。人们也自然回忆起那个精瘦的老头手持短鞭,侧身牛群,发出略带沙哑的喊声飘荡在早晨的村街上——
  “咧咧咧咧,松牛喽——咧咧咧咧。”
  于是,狭长的村街上,便三三两两地从各家的院门里走出黄的,花的、黑的等各种牛参入牛阵。
  “老六爷,你真早啊。”
  “嘿嘿,不早啦。”
  不一时,牛群齐备。老六爷抡鞭垫后,牛蹄蹚起尘土,在迷蒙中走出小屯。
  当玫瑰色的夕阳映出山口的时候,牛群便又沐浴羡柔和的光线蠕蠕而归。
  “老六爷,到屋喝口水吧。”
  “嘿嘿,不哩。”
  人们尽管这样打着招呼,还是看着他向大家拱拱手,朝自己的小屋走去。
  有人问他:“你给大伙放牛,一分钱不要,图个啥?”
  他笑笑说:“嘿嘿,呆着干啥。”
  这老头非但不呆着,就连各家的羊和猪也兼而牧之。老六爷常常默默地站在山坡上一览众畜,看着它们悠哉悠哉地吃着草,喝着溪水,心里就像头上的高天一样开阔舒展。有时放眼瞥一下一里之外如链条一样的小辽河,心里就增添一层喜乐。是啊,在那里,曾几何时,在那宽宽的河面上,老六爷,立身船头,一声吆喝——
  “坐好喽!”
  一撑长篙,划向对岸。就这样,封冻之前,解冰之后,东西对岸,来回摆渡,分文不取。天天如此,风雨不误。乘客们无不投以感激的目光。
  他,飘一头白发,洒一身水花,不知年深日久,只知奋力撑船。
  一年春天,忽然来了一帮工匠,在河口上打夯立桩,,铺木架桥。这位摆渡老人看在眼里,乐在心上。伸手和大家一起干起来。竣工那天,老六爷坐在自家的小炕上捏着小酒壶乐滋滋地说道:“方便多喽。”
  第二天,他草草吃了早饭,走到河边,美美地蹲在不远处的一棵野杏树下,专事观看过桥人,心里高兴至极。
  “老六头子,你失业喽!哈哈。”一个村中小无赖伸着脖子冲六爷说。
  “去去,小鬼头。”
  “嘻嘻,对喽,不失业又如何?反正摆渡不收钱”。
  “啥钱,去去。”
  从此以后,村道上,乡道上,国道上,出现了老六爷另谋活计的身影。他拿着一把秃了牙的老铁锹,吃力的弯着身子沿路平道。他平啊,平啊,大雁往来,银河起落,谁知道他填平了多少坑坑洼洼?为此,乡人们又称他为善人,说他修桥补路,行善积德,来世必有好报。他不同意,说自己压根就没想过那码事。
  一年秋天,小山沟破天荒出了一个大学生。
  黄昏时分,老六爷在自家门前噼噼啪啪地燃放了一挂小鞭。人们诧异地望着他,不知所由。
  他笑着嚷嚷道:“出大学生喽!”
  他听说城里大楼都是水泥地,脚底板子受凉可是大事,他亲自给大学生缝了几双鞋垫,他说买的不如自己做的暖和。
  他从不与人计较,但看到那些行为不端的人,心里也着实犯过嘀咕,有时甚至气愤不过。几欲与之论争,又无奈拙嘴笨腮无能以对,只好在心里狠狠地拍他一顿铁锹,聊以自慰。但随即就后悔:“拍人家干啥?你个小人!”。
  有一次,他看见一个妇女腆着个大肚子费劲地拎着桶去倒泔水,他急忙上前要为之代劳,定睛一看,是自已厌恶之人,他伸出的手顿时缩了回来。但是脸立刻红了,又狠狠骂了自己一句:“小肠鸡肚!”便又快速的接过泔水桶拎到河套倒掉。
  在他心里,村中的男女老少都不是外人。在他眼里,凡是熟悉的地方都觉得那么亲切。他乐居于环绕如屏的山内,至于山外,他没去过,没想那么多,但他想可能那里的鸟雀也照样飞,那里的草木也照样长,人可能也是一个鼻子俩眼睛,两只耳朵一张嘴。是啊,他南北未出七里,东西不过十程。只是最近他出了一趟远门,坐屯中赶集的毛驴车到距此十六里的弯把街。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飘沟过河。因为他闻讯那里有一个远房侄子。决定去认亲。未去之前,他很害怕,因为那是一片陌生的地方。可去了之后,他嘿嘿笑道:“也这样啊。”回来之后,照样当他的“老雷锋”
  一次,他替比他小十岁的五保户去拉山柴,车过小河的时候,有一个小学生要搭车过河。
  “不行。”六爷挥手拒绝。
  小学生愕然地看着这个不开面的老头,心里想:“这老头真坏。”
  老六爷摇鞭过河。到了对岸,把马拴到枯树上,然后挽起裤管,趟水过来,走到小学生面前,脸朝外,蹲下:“来。”
  小学生会意,趴在六爷背上,两手搂着他的脖子。
  六爷站起身,弯着腰,两手紧紧地兜着小孩屁股,趟水背了过去。小孩高兴地说:“老爷爷,谢谢你。”。诸如此类的事情就像他自己走过的脚印一样数不清楚。他早在生产队劳动时,就常于收工之余自动回队里做些零活。大家称之为“业余服务”。
  自从干不了重活,“退休”在家才成为“专业服务”。但这一切,被认为无非是零星小事,不足称道。他也永远不去注意别人的品评,只是过着自己平平淡淡的日子。
  后来,体力实在不行了,村干部们劝他不要再干了,让他到敬老院好好享享清福,安度晚年。
  他笑笑说:“嘿嘿,不用,闲不住。”他拎着个小土篮到农田里捡石块,然后挎到沟边倒掉。又后来,他实在干不动了,便拄着棍子到山上看护国有林。可有什么用呢?偷树贼一手指头就能捅他个跟头。可他照样去看林护树。最后,他病倒了,人们把他抬到敬老院,伺候他的人满屋皆是。
  他在炕上躺了七天七夜,死了,安然地死去了,脸上带着微笑,好象生前一样,那么满足,那么安祥,最后一句话是:“好啊。”默默地结束了自己平淡的一生。于是,小山村的墓地里又多了一个小小的土包。
  大概是第二年重阳节这天,日丽风轻,远天碧蓝。忽然南山脚下开来一辆吉普车停在墓地的尽头。车上下来几个人,有乡干部和村干部陪同,在老六爷的坟前转来转去,又比比划划地说了些什么。然后登车驶进村来。一连几天,专谈老六爷。村民们都莫明其妙,不知所然。听说来人中还有一位是县委书记。简直使小山村惊诧不已。
  一月之后,老六爷的坟被迁到山头,水泥灌制,并竖起一个高高的石碑。究竟是为什么呢?众皆百思不解。屯中有所谓“屯不错”者自作聪明地弄出一大堆答案,结果都一个个地被推翻。日子一长,问题也就象烟云一样被风吹散,再没有人费那个脑筋了。
  隔了一些时候,在一个春阳融融的日子里,小山村又发生了一件怪事:屯中老学究齐老先生下帖请屯中一些人吃饭。众所周知,老学究对于“有些事情”总是看不惯,尤其是对“某些人”更是厌烦至极,已下决心与彼等“概不接语”,有时狭路相逢,他就闭上眼睛,擦身而过。可今天,就是这位深恶痛绝“某些人”的老古板,居然请起连看都不愿看的“某些人”到家喝酒,这岂不是天大的怪事?难道他人老学乖,想溜一溜“地头蛇”和“土皇上”的须?也不是,被邀请都是些无甚出息的穷酸臭。虽然其中也有一个“致富者”,但想沾他的光比登天都难。还有一个当官的,专喝百家酒的醺醺者。这些人,是齐老先生亲书正楷下红帖请来的。不一时,宾客纷沓而至。
  席虽不甚丰盛,但也酒分两色,鸡鱼俱有。落座后,老先生举杯让酒,别无赘言。三巡过后,学究挨次递烟,点着后,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诸位高邻,今天,小老略备薄酒,不成敬意,感谢各位光临。在下请大家来,是想和大家说一句心里话。其实这话,本不应我说,因大家见多识广,对现实比我明了。”
  客者面面相觑,不知所然。有的还挤眉弄眼,鼓腮吐舌。
  “好在都是当屯老户,勿须见外。虽则有副村长在座,但也不以官场见称。我们是私相往来,叙谈家常。”
  席间一阵嘁喳。
  “老饱学,你为什么偏请我们这几个人呢?” 有人呷了一口酒,扔进嘴里一颗花生米,闭着眼睛格崩格崩地嚼起来。
  “对,在下是专门请你们几位。”
  “有啥你就说吧。”一个没洗脸的家伙,等得着急了。
  “哈哈,你放心,我自然要说,来来,我再敬大家一杯。”老先生举杯让菜,大家纷纷响应。
  “你们知道吗?”
  大家一振,注意力集中到一点,仿佛将有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从老先生的嘴里迸出。
  “你们知道老六爷的事情吗?”
  这更令人迷惑不解。
  “此事使老朽感动殊深!”老学究的眼帘里忽闪着湿润的光,“老六爷上县志了。”
  “什么?上什么?”众人不懂。
  “就是把全县的新旧大事记下来印成一本书。”
  “书?”大伙张着嘴像傻子一样。
  “入志的人物都是大人物。”老学究说。
  “大人物!”
  “可我们的老六爷,一个深山沟里普通的庄稼人。一辈子没见过火车,没坐过汽车,拙嘴笨腮,大字不识。”
  “是啊,他有什么出奇的?”副村长终于发话了。
  “可他居然成了咱们县的了不起的人物!记在共产党的功劳簿里,并为之树碑立传。”齐老先生的眼光绕场一周。
  大家都说奇怪。
  “这正是共产党的伟大!”
  “老六爷也没啥了不起的啊?也不过好帮个忙呗。”座中有人咕噜道。
  “正是他这种默默无闻不尚空谈助人为乐的一贯精神,才成其为可贵!”
  “是啊是啊,这老头没有说坏的。”众皆纷纷点头。
  “可你们呢?”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大家全愣了。
  “身在福中不知福,专说共产党的坏话。”
  屋里的空气凝滞了。
  “在下,老病交加,离大去之日不远矣!可是,老朽不吐不快,多有得罪,请各位高邻海涵!你们想想,从建国到现在几十年的变化,尽管坎坎坷坷,如今生活大提高,来之不易。就说这几年的全国低保吧,就说免收农业税还实行直接资金补贴吧,这都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情。你看看四川大地震,各地的自然灾害,又是西藏闹事,新疆闹事等等等等,政府对民众付出多大的爱心和代价啊?你们难道没长眼睛吗?你们难道没享受到政府的恩待吗?每天捏着小酒壶大喊政府对不起你,对得起良心吗?”
  屋里所有的嘴都停住不嚼了,眼珠都定住了。
  “谈到成绩,就说神州五号、六号、七号飞船,就说北京奥运,是多么伟大的成绩啊!你们不知道吗?希望各位三思。小老说活有点激动,请原谅”
  屋里静默到极点。
  “来,为共产党和人民的鱼水情、骨肉情干杯!”老学究高举酒杯。
  窗外,山环水绕,处处风情。一只山雀落到老六爷的墓碑上,喳喳地叫起来。
  忽然,客中有离座者,望山举杯,泼向窗外......
  作者简介:
  张树曾,汉族,1936年生于山东。1956年开始在吉林日报及全国各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迄今有长篇小说、戏剧、曲艺、影视等作品问世。曾获人民日报金马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提名奖、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优秀作品奖、今日中国优秀作品奖、上海市委宣传部编剧奖、德国之声国际短篇小说大赛二等奖、首届、二届中国微型纪实文学青春奖、第二届新视野杯短篇小说大赛一等奖等国内外多种奖项。发表、播出对台题材作品一百多万字,获多种奖项,受到各级党政机关表彰。与易峰合写(我是第一作者)儿童文学长篇小说《血战白蚁国》被中国作家协会立项为重点扶特作品。
  现为吉林省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中心聘任作家。国家二级编剧。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
  单  位 吉林省公主岭市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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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荆楚网 编辑:孙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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