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由头

作者：张扬

　　父亲说退就退了，想留也留不住。
　　父亲退休后的日子是忙碌的，犹如一列奔驰的火车，想停也停不下来。除了种好自家的责任田，父亲还把塆上户口迁出人家的抛荒田拾掇拾掇。瞅了枯草时节，趁着冬日的暖阳，赶了家里卧在草垛边倒沫的老黄牛，驮了铁犁，走在绞绳样的田埂上，几声悠长的吆喝，滋滋地翻转了板结的土地，让冬日的季风和寒霜冰雪把石头般坚硬的土渣冻成酥糕，来年再种上庄稼。
　　每每收工的时日，在空旷的田野，不知是谁家的顽童点燃了一堆茅草，袅袅的烟雾就升腾在傍晚的天地里。远处传来邻塆妇人锐声唤小儿回家的声音。
　　塆上人都笑父亲年纪一大把，怎就看不穿？父亲曾当过半辈子的农民，吃的苦加起来足以喂肥一头大水牛。在苦水里泡大的人往往怜惜着好日子，等日子顺了火了，他仍惦着从前的苦日子，虽说仍在吃苦，反倒不觉得自己的苦，把苦当作了一种锻炼。父亲的幸福感在对比中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父亲生养了我们清一色的五个儿子。儿子再生养儿女，这个家族在传承中人丁兴旺。他说自己一个月千把块钱的退休金，和农村种田打土渣的老头比，算是地主了，但钱多总没日子多，孩子们用钱的地方多，趁我现在还扎实（健康），广种薄收也是要收几斗的，省几个钱，攒着防后事，也不给他们添负担。俗话说爹有娘有还是不如自己有。儿子是自己的，媳妇是人家的。父亲为自己的忙碌似乎找到了最有力的注脚。
　　那几年，父亲的身体依旧好，早出晚归，家里年年是五谷丰登。每季榨的菜籽油和花生油在厢房里装了满满几大桶。不是往汉口姨妈家送，就是往我们几个儿子家里拿。那样的时日，父亲的脸上总是荡漾着丰收的喜悦。我们说：您老辛辛苦苦换来的，我们穷事多，又没回去出力出汗，受之有愧啊！父亲说：狗日的，老子扎实，你们就享点福！水总是往下流的。东西再多，留着，又不能带到棺材里去！
　　这些话说着说着一晃荡就过了十多年，明年父亲就70了。近几年，父亲中了几回风，所幸的是早发现，才没酿成大碍，腿却落下了毛病，走路不再干净利索，而是右腿在地上擦着走，明显地不听使唤了。父亲本来个子生得矮小，一患腿疾，兀的有些腰驼背弓，露出了一副衰相，愈发地老态龙钟了。因为工作忙，我们回乡的次数也是一年稀于一年。问候的方式主要是打打电话。父亲接了，首先问是座机还是手机。要是在办公室打的，他是舍不得放下话筒的。电话那头，父亲怀旧的情绪一次一次地笼罩着我，父亲的思念是浓稠的，一如记忆深处乡下傍晚那挥之不去的缕缕炊烟，也似我们儿时对父亲的依恋。记得去年，父亲第二次发病，送到城里来，我搀扶着他楼上楼下的看医生。在做心电图时，我帮忙撩起父亲的上衣时才发觉，原来那个微微发福的父亲已远去了，露出的是根根肋骨，这一撩撩得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拼命的打转儿。这一回，是我帮父亲付的药费。
　　回到家，妻和我吵了一架，说父亲没钱是因为贴了老二家。我无言以对，妻的牢骚是缘于几年前祖父去世时，我们几个孙子都出了安葬钱，并说好等祖父单位的费用下来后，留给老五的（因为老五是残疾），没成想父亲把这事始终藏着掖着，竟给了老二买房用。妻因此耿耿于怀。在这点上，我也是生了气的，过后也就想通了。我们弟兄五人，大哥没生育，老五没婚配，我们中间三个除了二哥育有一儿一女，又都是闺女。父亲不是圣人，传统的思想占了主流，他常说自己养了五个儿子，到了孙子辈却是没保住本。唯独一个孙子可续香火，所以贴一点二哥也在情理之中。当然，父亲捂着款子的数目是不对的。妻说亏要吃在明处。我说，算了，父亲也有父亲的难处和由头，就当我们这么多年赡养了父母的。
　　今年夏天，恰逢侄女考上了重点高中，大家聚在一处，父亲嘱咐我们回塆上扯花生。后来又说算了，你们几年也没干农活，蓄住了，做不得的。在我的坚持下，大家都回去帮忙。父亲瘦弱的身体拖着一条不太方便的腿，歪进歪出，在灶屋里整出一桌菜。
　　这段时间，父亲一向好酒反倒饮得少了。在戒了几年烟后，父亲又想抽几棵了。给他点火的当口，我说下次一定给你买条红梅（每条50块）的。他说，一般的就行，20块钱一条满行。父亲无时无刻不在为儿子们着想。说到底，他一辈子省惯了，是舍不得烧钱。
　　近一个月，听来城里上学的侄女说：爹爹又病了一次，人也变苕（傻）了，连自己洗没洗澡都不晓得。闻听父亲的近况，我的心一阵紧缩，父亲一副痴呆的模样如在眼前过电影。赶紧打电话回去，直到听了那头父亲清晰而熟悉的苍音，悬着的一粒心才慢慢放下来。我说您不要再种地了，身体好，一切都好，也是我们大家做儿女的福。我说抽时间回去看看他，父亲却笑着说没事没事，放心好了，莫回来，摇船划桨的不容易！父亲心里明明念着我们，想见我们，盼着我们闹闹嗑，老人家却总是替我们想得多。
　　执笔写下上面的文字，窗外早已淫雨霏霏，随意地拨了电话，响了老半天，也没人接的。摹地担心起父亲在这阴雨连绵的日子，会意外滑倒或晕倒在某个田头地角。
　　哎，我一生忙碌的老父亲呀！我一生只为儿女不为自己的老父亲呀！什么时候你才能给自己找一个宽心的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