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姜洁
那天工作上遇到不顺的事，很不开心。偏偏还得给女儿洗头，偏偏女儿又调皮，好不容易才折腾完。这时，刚忙完家务的母亲说："你给我也洗个头吧。"最近，母亲的手在切菜的时候割伤了。而我正一肚子的不耐烦，对母亲说，今天晚上还有别的事呢，再找时间吧。
母亲没说什么，转身又进了厨房。
晚上躺在床上，我突然想起母亲说的话，还有那说话时的语气、神情，分明是有着一份请求在里面。从小到大，多少次了，我从来都是理直气壮地叫她给我洗头。今天，作为母亲，她向自己的女儿提出洗一次头，竟带着请求。
我感到了不安和惭愧。
第二天中午，我早早地下班，告诉母亲，我要给她洗头。
看得出，母亲很高兴。原来，使母亲高兴是这样的简单。
母亲一直是留短发的。她似乎不会打扮自己，加上总是忙不完的繁重的农事，更让她无暇在头发上花很多功夫。不过年轻时她的发质是很好的，拥有自然的乌黑亮泽。那时，我们全家都用一种叫"蜂花"的洗发水。因为流汗多，母亲的头发洗得勤，她的头发总是散发着洗发水那香香的味道。儿时的我，很喜欢闻那种味道，更享受洗头时母亲的手挠着我的头皮时舒服的感觉。最值得骄傲的，是有一头和母亲一样油亮的头发。
我看过的唯一一张母亲留长发的照片，是少女时代的她和当兵的父亲的合影。照片上的她梳着两条麻花辫，有着逼人的青春。照片背后，是父亲写给她的赠言："革命友谊万岁！"在那个男女朋友羞于牵手的年代，这句极富时代特征的赠言，是父亲送给母亲的最大胆的情话。留过长发的母亲，也是爱美的吧。
母亲已经倒好了水。我从往事中回过神来，试试了水温，开始给母亲洗头。
母亲弯着腰，头浸在水盆里。这一瞬，我似乎看见脸盆里母亲脸的倒影竟是自己儿时的模样。三十多年了，我第一次替母亲洗头，第一次放母亲的头发在我的掌心，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近距离地仔细地看母亲的头发。母亲的头发是染过的，一辈子节俭的她，是买了染发剂自己在家弄的。自然，她也没有享受过而今那些花样的洗头。然而染发剂终究藏不住岁月的脸。我看到，母亲的头发，即使染过，也又现出些触目的花白了。摸上去，母亲的头发干枯、毛躁，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顺滑。
我的心一颤：母亲是老了。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总是手脚不歇地忙着，有用不完的精力。干起体力活来，不比哪个男人差。搬上百斤的东西，她常常会走在男人的前面。在田间劳作时，她总爱哼着歌。儿时，我总是不明白，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她的快乐从哪里来。成年后，跳离"农门"的我，却常常感觉不到快乐。记得有一次，期望中的职位为他人所有，我失望、沮丧，甚至开始自暴自弃。但是我没有告诉远方的母亲。母亲文化程度不高，我以为，职场里的那些事儿，母亲是不会懂的。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了这事，给我打来电话，并不多提我工作上的失意，只反复嘱咐我，失眠的毛病一定要抓紧看，身体才是自己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母亲，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简单的快乐。
而母亲终于是老了。她的头发老了，随着那曾经有过的青春一同老去了。
我想起另一个母亲，我那刚刚因癌症离世不久的公婆。在收敛入棺前，按照习俗，我要跪着给公婆梳头。病床上，被病魔折磨了近一年的她，枯槁的身体让人不忍目睹，头发也早已萎如衰草。当我跪下去，试着用梳子整理一下她的头发时，我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这辈子，公婆没有生养女儿。而我这个儿媳，从来没有像女儿一样给她梳过一次头，洗过一次头。唯一的一次梳头，竟已是阴阳两相隔。
看看眼前的母亲，想想那个似乎总还活着的母亲，还有那些无法忘却的、眼看着一个生命一点点流逝却无能为力的日子，我的泪，不觉涌出来。
我背过身去，悄悄擦掉眼泪。原来，因为几位亲人都因癌症过早离去、工作的不如意开始感叹生命无常、对生活失去很多热情的我，还是有一颗柔软的心，生活中，还有很多触手可及的幸福啊。
阳光正暖暖地照着。那久违的阳光呵。好好地爱自己，好好地爱他人，心存感动，生活，可以这样好啊。
抬头时，女儿正站在洗手间门口，静静地看着……